风暴眼｜“亿元村”变“一元村” 实地走访：华西村发生了什么？
凤凰网出品《风暴之眼》
文｜吕银玲 编辑｜刘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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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华西村的中心广场，仰望328米高、充满现代气息的龙溪国际酒店，望向北面八座略带宗教仪式感的中式塔楼，听着东面村民活动的喧闹声，再转身望向南面仿佛一本打开的巨书的文体活动中心，很容易产生目不暇接的时代混沌之感。
这是华西村这座“天下第一村”的“外交”名片、旅游名片、娱乐名片、对外宣传名片，也是华西村经济发展的晴雨表。
7月20日晚间，华西股份公告称，公司实际控制人华西村委会拟将其持有的华西集团80%股权以1元的价格转让给江阴联华优化调整产业投资合伙企业（有限合伙）（简称“联华基金”）。本次权益变更后，公司控股股东仍为华西集团，实际控制人变更为江阴市国资办。
此次股权变更意味着，实行了30多年的华西村模式正式落下帷幕。
多年来，华西村集体经济负债累累，此次江阴国资办接手，一度被解读为帮助华西集团化解债务危机。
凤凰网《风暴眼》的作者特意选了一个周末，到华西村的标志性建筑里探寻这里的生活痕迹。然而一路上遇见的游客，大多都是在贴金盖银、五光十色的景点前驻足的游客，很少见到本地村民。点缀在各大景点的富饶元素——金牛、瑞龙、锦鲤、麒麟，形态各异的瑞兽，倾吐着“天下第一村”昔日的辉煌。然而细细端详，在这如沙砾般富饶的背后，早已有破败的迹象。
01 旅游业半暂停
华西村巍峨耸立的龙溪国际酒店，如今是村里游客最多的旅游景点。这座74层高的大楼由华西村村委会投资30多亿元建成。酒店内部富丽堂皇，价值3亿元的金牛和停机坪上的直升机早已成为热门的打卡点。大堂中央还有一条金色的九龙戏水。大厅两侧，摆放着各种玉雕、黑陶、紫檀器皿。展出的270厘米高的“三山五峰”玉雕立在紫檀底座上，重达17吨；巨型黑陶“福气龙瓶”旁边有一块介绍牌，上面写着“价值百万”。所有的陈列只让人想到一个字——“贵”。
龙熙宾馆的“三山五峰”玉雕
龙禧宾馆吴仁宝塑像
酒店大堂里人还不少，但大多是家长或者带着孩子的老人，他们有的围坐在九龙水上游乐的亲水平台周围，露出百无聊赖和疲惫之色，有的漫无目的地闲逛，还有一些孩子吵闹着要父母回酒店。
在酒店一楼的礼品店里，店员正向游客推荐一款印有“天下第一村”字样的钢笔：“这是‘状元笔’，天下第一，天下第一，你永远都能考第一名！”然而游客们匆匆而过，没有多少人驻足。
龙熙大酒店大堂
龙溪酒店一名工作人员告诉凤凰网《风暴眼》，酒店收入主要靠游客。但游客数量在减少。以前村里会给村民发放消费券，全村人经常来酒店消费，这成为酒店一笔可观的收入。村里改造后，村民很少来消费，酒店的这部分收入也大幅缩水。
不过，酒店还有另一项收入来源——举办会议。酒店工作人员坦言，我国实行“八项规定”后，一些不必要的会议减少了，由此带来的旅游和消费也相应减少。
该员工感叹，华西村虽然转型做起了旅游业，但从过去的产业支柱转型不会那么快。这里的员工大多是外地村民，享受不到村民的待遇。这两年亏损较大，一方面疫情期间酒店收入受到影响，有的员工家属在村里的工厂上班，但工厂业绩不好，就选择离开。
行走在龙熙大酒店外面的金塔路上，凤凰网《风暴眼》发现，这条最繁华的主干道，竟然出现多处“斑驳陆离”，地面上甚至有三处是裸露的土地。
过了金塔路，我们拐进一条“吴仁宝同志先进事迹展览”的长廊，长廊里停着十几辆黄色的观光车，车子前挡风玻璃上布满灰尘，看上去很久没有开动过，只有几个醒目的黄色大字“集体经营华西国际旅行社”十分醒目。
江阴华西国际旅行社有限公司就位于龙凤广场对面。但该公司大门紧闭，门前的景点票价表也被粉刷遮盖。原有的华西农民公园、玻璃栈道等景点，现在要么关门，要么人迹罕至。
江阴华西国际旅行社有限公司门外价目表
龙凤广场上，名为“龙凤阁”的大舞台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前面的红色柱子和蓝色背景墙已经褪色。著名地标华西金塔，据说塔尖是用黄金打造的，站在塔顶可以俯瞰整个华西村。不过，虽然塔前还能看到一头金牛在奔跑，但金塔四周都拉上了帷幕，不让游人观赏。
附近商家告诉凤凰网《风暴眼》，龙凤广场以前有艺术团演出，但艺术团早就解散了，华西国际旅行社在疫情之后也几乎解散，直到旅游恢复后才偶尔有人上班。
龙凤广场
02 大酒店营销会议
虽然每年在龙熙宾馆举办的会议次数有所减少，但近年来，这里却吸引了多场备受争议的数千人参加的会议，主要针对的是“老年”投资者。
7月23日晚，四五十辆大巴车驶入华西村，在龙溪广场停车场排成一条长龙，一群穿着红上衣的中老年人从车上走下来，奔向龙溪宾馆。
队伍里，身穿白色衬衣的人，举着“南京区”、“杭州二区”等旗帜，纪律严明。中老年人的红色衬衣上印着“兴业富民强国，我有责任”等标语。衬衣背后印着承办此次大会的企业名称和口号——益力康：“义为先，利和为民健康”。
凤凰网《风暴眼》记者跟随记者来到龙熙宾馆大庆厅，宽敞的大厅里人头攒动，据说有三千多人。白发苍苍的老人纷纷围坐在圆桌旁，红酒和菜肴早已摆上圆桌。会议室前方的大屏幕上，不断播放着“天下第一村”和吴仁宝书记的画面。
一名78岁的老人告诉凤凰网《风暴眼》，这次发布会是为了庆祝益力康公司成立14周年，参会人员均为该公司客户，他们花费数万元购买该公司原始股，每年年底分红。该公司2027年即将上市，上市后，他们出售股票后将创造属于自己的财富神话。
众多老人购买原始股这一事实引起了凤凰网《风暴眼》笔者的关注，经搜索该公司官网——江苏益力康投资发展有限公司发现，益力康成立于2009年7月23日，是一家集科研、生产、销售、服务、金融、医疗、健康、养老、农林等为一体的集团企业，产品多为葛根、酵素、牡丹油等保健品。
有意思的是，公司介绍页面只字未提任何行业，只强调助老、助丧等公益，将公司包装成一家公益机构。公司网站首页看似有多个行业，但点进去却十分简洁，只有两层页面。此次发布会，益力康除了让中老年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外，发言中也不忘强调国家、社会公益等宏大词汇，以赢得老年人的认同。
事实上，早在2022年初，宿迁区打击整治非法集资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就发布风险提示，益力康公司涉嫌借用合作社名义，以投资、股权回扣等形式吸收公众资金，一旦资金链断裂，参与者将面临严重损失。
03 令人羡慕的别墅群
当凤凰网《风暴眼》走出龙溪大酒店，到达华西村别墅区时，已经是晚上7点，别墅群沉浸在夕阳的余晖中。
每栋别墅风格各异，完全模仿欧洲古典建筑，门廊宽阔，墙面立体线条清晰，有的有哥特式大柱子，面积很大，大概有300-500平米，别墅前还有草坪。
村民告诉凤凰网《风暴眼》，华西村的别墅分几代，有的建于上世纪90年代，有的建于2000年以后。笔者置身其中，常常有一种幻觉，仿佛自己徜徉在欧洲的小镇上。
别墅群曾经是华西村村民生活水平超越时代的见证，但一些老房子已经没有了人烟，墙皮剥落，门窗破烂，别墅旁的葡萄藤也早已无人照管。
后来修建的别墅相对更加豪华，风格也更加多样，三层西式建筑拔地而起。
这些风格各异的别墅，大多是华西村集体修建，然后作为福利分配给村民。
一名村民称，别墅并非无偿发放，而是从村民工资中扣除，越建别墅越贵，从村民账户上扣的钱也越多。但这些房子并不属于个人所有，村民只有使用权，无权处置或出售。
这个村民十几岁的时候，就住在父辈分配给他的别墅里，至今他已经搬了五次家，经常从一栋别墅搬到另一栋新建的别墅。
多位村民告诉凤凰网《风暴眼》，集体经济初期，华西村民的工资不是全额发放，只发放20%，其余80%都留在村里，以账本形式交给村民，这笔钱大部分用来入股长线、创业。
在政府发放生活必需品的时期，20%的生活费基本够用，但村民表示，如果家里有人急需钱办婚礼、看病，就需要向村里报告，申请批准才能动用自己的积蓄。
经济不自由，限制了村民的日常消费和经济活力。在华西村，村民不允许自己做生意。一位商店老板告诉凤凰网《风暴眼》，村里所有的商店都是村外的人开的。这是因为，在集体管理下，华西村不允许村民自己开店做生意，否则，村民的各种福利就被剥夺了。
当我匆匆从别墅区折返龙溪大酒店时，夕阳正以难以察觉的速度渐渐消逝。不过，白天“消失”的人群也纷纷现身。龙溪大酒店附近的广场上，十几个年轻人在打篮球。不远处，有人用三轮车架起简易的KTV屏幕，配备了齐全的麦克风和音箱，四五个人坐在高高的塑料凳子上唱歌。骑着电动自行车的人们在忙碌了一天后，也会停下脚步听一听。落日的余晖洒在远处金色宝塔的塔顶上，不远处树上的蝉儿叽叽喳喳，轰轰烈烈。此时的华西村终于恢复了几分日常生活的气息。
04 吴仁宝的遗产
经过一天的走访，凤凰网《风暴眼》作者发现，在这片“样本经济”的土地上，浓缩了几十年的经济成就，也被赋予了太多的期待。
凤凰网《风暴眼》最大的感受，就是随处可见的各种标语。这些标语有着特殊的意义，从村民的自我约束，到后来演变成正式的宣传目标，它们浓缩在华西村各大路口，显得颇为格格不入。
吴协恩是村里“好人榜”的领头人
幸福园的门口，挂着十二个大字：“美丽的华西村，幸福的华西人”。
百年华西展览馆两侧，记录着吴仁宝、吴协恩两任书记的“座右铭”。吴仁宝的“家里有千金，你一天也只能吃三顿饭；有豪宅，你一天也只能占一张床”是村里几乎人人都会背诵的名言。
吴协恩对华西村转型发表了感想：“如果转型太快，全村人都失业了，那大家都转型了。所以发展一定要可持续，可持续就是长期的、健康的。”他还说：“我们的事业不是一年两年的事，而是一辈子的事。要有很强的危机感和风险意识。如果看不到危险，机会就会越来越少；如果不能规避风险，就走不远。”
这些格言似乎也与他们对华西村的治理相呼应。
上世纪八十年代，孩子们常唱一首歌：“工业要学大庆，农业要学大寨”。当时，为了快速发展经济，到处都在创造辉煌的典范。在当地村民眼中，这便是华西村振兴的起点。改革开放初期，当全国流行的集体经济变成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个体经济时，老书记吴仁宝逆势而上坚持做集体经济。靠着个人魅力和集体奋斗，华西村逐渐把一家小五金厂做大，拥有钢铁、毛纺、化工等主要实体经济产业，并最终实现产值大幅提升。华西村由此树立起一面旗帜。
华西钢铁110KV变电站内，机器设备轰鸣。
如今，走在华西村，随处可见各大企业为庆祝华西村成立45周年捐赠的石狮雕像，仅龙溪宾馆外的道路上就有88尊石雕：狮子、麒麟、马、大象、长颈鹿等等。
这些石像的捐赠者用红色标注，既有江阴本地企业，如无锡市华诺科技、无锡市光旭薄板有限公司、江阴市康尼纺织有限公司等，也有来自外省的企业，如唐山博丰船务有限公司、张家港市新中环保设备有限公司、上海兴森特钢有限公司、吉林红嘴集团、上海五金矿产进出口公司等。
全国各地的企业如此隆重地为其庆生，足见华西村作为示范村所产生的影响力。
但随着时代的变迁，华西村还是在转型之痛中迷失了方向。不少江阴当地人都能总结出原因：“华西的产业没有高科技支撑，多为落后产业，竞争力也有限，纺织业不如邻近的周庄镇，阳光、海澜之家也在江阴，竞争力也更强，华西村的钢厂也不如江阴其他钢厂。”
在华西村，人们亲切地称吴仁宝为“老书记”。不管怎样，在老书记的带领下，生活水平的变化还是能明显感受到的。上世纪80年代，当吴仁宝提出“楼上楼下通电、通电话”时，很多人只是一笑置之。没想到，短短8年时间，这个梦想就变成了现实。村民们提起这个变化，眼睛还是亮晶晶的。
但也有附近村民认为，正是因为吴仁宝在位时把权力握得太紧，导致他卸任后党内群龙无首、一片混乱，即便他儿子接过党的领导权，也难以迅速调整方向。
入夜后，龙熙酒店外墙挂满五彩夜灯，闪烁绚丽。抬头望去，800多间客房中，只有约20间窗户透出昏暗的灯光。这仿佛是一个寓言式的结局。这座志在成为世界第一高楼、象征财富的标志性建筑，在暗夜中用灯光秀传递着自己复杂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