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出来的“人气”直播间 直播间水军乱象调查
一年一度的“618”年中大促即将到来，各大直播间纷纷展开“宣传战”，买一送五、“打折”半价……各路主播的推销词层出不穷，价格对比更是让人眼花缭乱。你以为“数据靠谱”，点开一个观看量巨大的直播间，几万笔成交的背后或许暗藏玄机。不少消费者反映，直播间里大家争相抢购、刷屏的“心仪商品”，买回来之后质量却非常差。那些好评是怎么来的？其实，一些几万人观看的疯狂直播间，大部分用户可能都是在线水军。
直播间的疯狂流量从何而来？水军是如何在直播间编织“虚假繁荣”的骗局的？用尽一切手段设下这样的骗局，目的何在？为此，记者展开了调查。
“刷量”直播间“爆款”产品不好用，消费者常受骗
真的超级好用，用过一次就爱上了，没开玩笑~
大学生不骗大学生，这款产品真的好用！
本来只是想买来试试，没想到竟然发现了宝藏？
…
“在直播间购物操作简单，既能看到真实的产品讲解，还能发评论向主播询问产品详情，这种网购看得见摸得着，更靠谱！”在直播间购物两年多的北京某企业员工刘天（化名）告诉记者，现在直播间是她网购的首选，喜欢在直播间购物的消费者不在少数。数据显示，2023年中国直播电商市场规模将达4.9万亿元。
然而，刘天逐渐发现，自己买的一些直播间“爆款”并没有多大用处，直播间里的评论也“变”了。
“很多评论的词语、句型都很类似，隔一段时间就出现一个类似的正面评价，发言者没有和别人互动，感觉就像一个无情的评论机器。”刘天告诉记者。
刘天说，她在直播间看到一款脱毛产品，主持人向她保证敏感肌肤也能用。有人在下方评论中留言，“已经下单了”、“质量无可挑剔”。刘天顿时心动了，想要下单购买。“幸好下单前很谨慎，还搜索了产品评论，要是当时下单，就被坑了！”
刘天介绍，在对这款脱毛产品的真人试用中，不少消费者反映使用后出现不适，严重的甚至出现皮肤灼伤。
另一位有同样困扰的人是家住上海的“娃妈”李霞（化名）：“之前进过一些新开的直播间，主播名气不大，但直播间观看人数能在一小时内迅速从个位数增加到四位数，而且下面的评论几乎都是夸产品好用。”李女士说，自己在上述直播间网购时掉进过不少坑，一次订购了8件衣服，但收到的衣服款式、面料、颜色都和主播说的不符，最后无奈退了6件。
一个人买了几千台手机？几千台手机背后是明码标价的火爆
在热门直播间购买到的商品，品质低劣，让人不禁怀疑，这些“热度”和“好评”是否都是假的，“虚假繁荣”背后是否有网络骗子参与？
记者搜索消费者关于“直播间故障”的体验帖和相关购物评论后，锁定了一间疑似数据增量异常的直播间。记者发现，进入直播间短短5分钟内，主播未使用任何推广词，但直播间观看人数却从20人迅速飙升至5-6万人。在产品介绍后的20分钟内，观看人数以平均每分钟1万人的速度持续增加。直播间的弹幕多为点赞、表情包、“好”、“买”等无效文字信息，询问产品价格、详情、尺码等信息仅有十几条。
记者点击直播间内排名第一的美容仪发现，该产品在直播期间销量突破1万台。直播结束后，记者第二天再次点击该产品链接，该产品销量降至1000多台。
“大主播都要向平台买流量，很多主播每场秀都要买几十万的流量，没有流量谁信你！”“一般来说，如果看到回头率超过60%，那基本就是买来的数据了。”一位从事直播的业内人士告诉记者。
虚假数据是如何产生的？记者以主播要充值直播间流量为由，联系上了一位商务团队。该团队声称，其业务范围颇为“全面”，“不仅可以增加直播间人数、弹幕互动、直播打赏，还能助推直播间商品销量，量越大优惠越大。”
当记者表示“数据不真实”、“容易被平台察觉”等担忧时，水军团队负责人向记者保证，增加热度的账号都是逼真的账号，“能完全模拟真实用户，网友根本分辨不出是水军还是真人”。该负责人还提醒记者，为防止平台因数据异常封禁直播间，购买的直播间人数会在15分钟左右加满。如果主播要求，也可以延长加满时间。
单一、重复的台词很容易被识别为异常。该团队负责人告诉记者，为了模拟真实的直播间互动，主播需要提前给出问题和台词，水军会根据主播的需求，通过弹幕评论的方式与主播互动推广产品，“全方位打造爆款产品”。
如果说直播间最看重热度、互动等数据，那么直播间最怕被举报。当记者问到有什么办法拉拢其他直播间时，水军团队表示，可以为其他直播间提供恶意举报服务。该团队称，举报直播间收费1.5元/人，100人起，同时举报。“还有涵盖违规的套餐，被举报的直播间如果出现警告、限流、封禁、中断直播间、封禁等情况，即视为举报成功，举报失败可退款。”此外，还可以在直播间虚假下单商品，为直播间拉升销量。
记者发现，近年来直播间水军案件屡见不鲜。在“高效收费”的背后，是“黑科技”的加持。浙江省宁波市鄞州区检察院办理的一起案件中，王某购买网络设备和工具软件，搭建群控室，可同时控制上千台设备进入直播间。“上游公司给我们下达命令后，我们就组织人手用云控软件，控制室内上千台手机自动进入直播间，并开始大规模关注、点赞、评论。”王某解释道，一款软件就能轻松提升直播间热度。
“他们有差不多4600部手机，断断续续工作了三四个月，每部手机每天收费6.65元，收入就达300多万元。”鄞州区检察院检察长陆家利告诉记者。2024年3月，王某因非法经营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三个月，缓刑一年六个月，并处罚金5万元。
记者发现，“网络水军”已形成产业链，直播间、主播等“水军业务需求者”在平台下单后，所谓的网络公关公司接单后发给专业“刷单者”，这些“水军”按照任务要求操作，非法获利后，再按比例与相关人员分成。
2022年底，李某先后雇佣荣某、姜某、王某、邹某，通过扫码送礼物等方式非法获取1500条短视频用户账号数据，后登陆用户账号提升直播间热度。2024年5月，上海市闵行区检察院提起公诉，以非法获取计算机信息系统数据罪判处被告人李某、荣某、姜某、王某、邹某有期徒刑二年至三年零二个月不等，并处罚金。
近日，贵州省毕节市公安局七星关分局破获一起非法运营“网络水军”案件。从事新媒体运营的张某自2022年起，组织多人利用2000余个账号在短视频、直播平台发布虚假评论、点赞、转发等8000余万次，涉案金额达470余万元。目前，该案犯罪嫌疑人张某等人已被依法采取刑事强制措施。
直播间水军虚假评论扰乱市场秩序、侵害消费者合法权益
千台手机带来的直播间人气和好评，造成了直播间的“虚假繁荣”，数据增多的可信度也严重影响了消费者的正确判断，这种拉人、炒热度的行为已经违反了多项法律法规。
《中华人民共和国反不正当竞争法》第八条规定，经营者不得对其商品的性能、功能、质量、销售情况、用户评价、所获荣誉等作虚假或者引人误解的商业广告，欺骗、误导消费者；经营者不得通过组织虚假交易等方式帮助其他经营者作虚假或者引人误解的商业广告。
2024年5月6日，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发布《互联网反不正当竞争暂行规定》，明确严厉打击反向刷单、非法获取数据等新型互联网不正当竞争行为。
“网络流媒体对质量低劣、价格昂贵的假冒伪劣产品进行虚假评论，虚构事实和数据，诱导不明真相的消费者下单，这明显违背了诚实守信的原则。”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刘开翔表示，此类行为侵犯了市场交易秩序和竞争秩序，破坏了社会信用体系。
“‘网络水军’夸大音量、控制评论，属于不正当竞争行为，侵犯他人公平竞争权，还涉嫌虚假广告，侵犯消费者公平交易权、知情权。”北京经贸大学法学院副教授陈蕾认为，在多地设立群控室、操控软件，涉嫌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信息网络国际联网管理暂行规定》等规定，涉嫌非法侵入计算机信息系统、寻衅滋事、非法经营等罪。
为什么说网络喷子大军在直播间刷屏行为明显扰乱市场秩序、侵犯消费者权益？监管直播营销的难点何在？
刘凯翔认为，网络水军性质认定标准不明确是一大难点。“现行法律法规、规章对网络水军性质的认定标准并不明确，行政执法部门往往难以区分正常评论与虚假点赞、虚假订单等，给网络水军行为留下了可乘之机。”他分析道。
陈雷认为，对网络欺诈交易的处罚和制裁威慑力不够，“对犯罪分子的行政和刑事处罚不够严厉，对侵权者的民事责任也相对较轻。”
加大打击网络恶搞力度 让直播购物变得干净透明
直播间的整洁关系到每一位消费者的权益，如何杜绝直播间水军乱象，更好地保障消费者合法权益？
刘凯翔认为，要加大对网络水军刷单行为的行政处罚力度，包括提高罚款数额、限制违法者的直播方式、责令限期停业整顿、禁止市场准入等。
陈雷建议进一步加大对网络黑灰行业的打击力度，严厉打击动态IP代理、非法网络电视平台等容易滋生违法犯罪行为的重点互联网应用。“特别是要清除水军容易聚集的团伙版块，堵住招募、推广渠道，严惩违法账号及其背后的主体；此外，要积极引导和推动互联网龙头企业和相关机构在平台经济领域形成信用建设合作机制，持续开展电商领域虚假订单和信用投机行为治理。”
“要加强对主播背后的传媒公司的管理，特别是要规范直播间的交通规则。如果直播间违反规定，背后的传媒机构难逃责任。”中国政法大学副教授朱炜说。
记者发现，近年来，多家直播购物平台相继发布相关声明，称将严厉打击流量欺诈、恶意控评等违法行为。据抖音安全中心显示，自2024年1月以来，平台每日拦截恶意控评超百万条，自动过滤恶意举报记录超5万条，并表示将持续严厉打击“网络水军”行为，对涉嫌违法犯罪行为的线索将移送公安机关。
陈蕾认为，网络平台需要完善审核机制，“建立健全有效的行业准入、内容审核、自媒体企业和个人责任追究机制；引导直播间规范直播行为，同时规范滥用数据算法获取竞争优势等问题。”朱炜补充道：“平台要加强技术监管，重点监控直播间是否存在同质化评论过多、瞬间点击量过大、非传统观众增多等现象。”
“建议将恶意博主、售假单行为纳入失信人名单。”刘凯翔建议，相关部门应积极畅通投诉处理渠道，降低消费者维权门槛，最大程度保障消费者合法权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