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垃圾重镇往事：一个转型的垃圾城和一个死去的孩子丨看见
（一）
说到孩子，坐在河边的杜海勇突然沉默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叹了一口气，坐到水里，用双手捧起水，不停地往头上、身上浇。他说，人总得活下去，都十五年了，他想忘记那些事，可又怎么能忘记自己的孩子呢？随着杜海勇身躯的摆动，平静的河面上泛起阵阵涟漪，一如他此刻的心。
2003年10月，杜海勇的孩子因白血病去世，他和妻子在浙江省儿童医院陪伴孩子一年多，但最终孩子在他怀里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杜海勇一直觉得，孩子的病和他们所处的生存环境有关……
从上世纪90年代初起，浙江台州丰江就有小规模与拆解行业相关的生产经营。台州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土地资源极其匮乏，一个没有金属矿产资源的地区，在固废拆解方面却有着浓厚的存在感。这里没有铜矿，但在2008年前后，铜的年产量达到了40万吨；没有铝矿，但铝的年产量超过35万吨；没有铁矿，但钢的年产量在100多万吨……
1995年，杜海勇带着刚出生的女儿妍妍从湖北来到丰江打工。到2013年，杜海勇和上万农民一样，徒手拆解垃圾。杜海勇至今还在从事拆解工作。“最早的拆解货物来自日本的垃圾船，当时我们以为都是垃圾，只是旧电器、自行车、电脑，还有大量的衣服、塑料等，有的看上去是崭新的，有的甚至一插上电就能用。刚开始我们不用付这些货款，他们甚至还付了运费，这简直就像天赐之物，简直就像是馅饼。”
在台州滨海工业园区，杜海勇的很多老乡也干着同样的活儿，“有的直接送到二手市场，有的拆下来当零件卖，剩下的就拆下来，把里面的铜、铝、不锈钢等原材料拆下来。”初级加工能带来丰厚的利润。短短几年，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开始拆解旧电器、电表等零件。当时，不仅丰江家家户户都从事这一行业，周边的铜山、泽国、温桥等乡镇也紧随其后。
台州周边港口大大小小的都有，椒江港就是其中之一。当地人说，几乎每隔几天，就有一艘远洋货船运来“废料”。这里已经成为全球最大的垃圾进口国，去年接收了全球一半以上的垃圾。
在台州的成品钢材市场，来自世界各地的客商每天都在这里交易。拆解业已成为当地的支柱产业，台州路桥区民营企业生产的原材料80%来自拆解业。废旧橡胶、废旧塑料等市场相继涌现，台州路桥成为全国著名的废旧物资集散地。
刘阿达（左）原是当地农民，祖上一直以种地为生，现在家人从事钢材贸易行业，他和姐姐各经营一家门市。2005年一份内部调研简报显示：“洋垃圾”进口价1万元/吨。拆解后：铜线6.9万元/吨，原钢6.7万元/吨，就连废铁也能在2000-3000元/吨买到。丰江工业园2005投产第一年，拆解废金属200多万吨，创造产值60多亿元。
（二）
然而，在这一系列光鲜的数据背后，很多当地农民和杜海勇一样，也有着心酸的过去，其中之一便是“血铅”事件。
铜、铝、银等在初级拆解之后需要进行精炼，精炼在产生巨大经济效益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带来一系列环境问题，如水污染、土壤污染等。
2005年以后，“洋垃圾”里夹杂的电脑越来越多，于是不少农民又有了一条赚钱的新路子——“洗金”。当地人说，他们用酸水把镀金的电路板洗干净，洗好卖掉后，会产生大量含硫酸的废水，危害更大。棚里的烟不是白色的，而是绿黄色的。平均下来，1吨电脑零件要用到大约0.9公斤黄金、270公斤塑料、128.7公斤铜、1公斤铁、58.5公斤铅、39.6公斤锡、36公斤镍、19.8公斤锑，以及钯、铂等贵金属。由于技术有限，当地回收金、银等贵金属，都用强酸，甚至剧毒的氰化物，这是溶解金属的原始手段。
2011年3月中旬，浙江省台州市路桥区凤江街道上陶村部分村民体检时被发现血铅超标，全村共有658人接受血铅检测，其中168人血铅超标，其中包括53名儿童。此次“血铅超标”事件的调查处理，导致路桥区环保局副局长等3名公职人员被停职接受调查，引发事件的公司法人被刑事拘留。
2017年8月，一处废弃的拆解工厂内，金属沉淀池依然散发着刺鼻的气味。这些地方原本是严格禁止外来人员进入的。
在这堆废弃的原料上，一张“辐射监测表”清楚地记录着，洋垃圾带来的危害，不仅仅是对空气和污水。
如今，上陶村绿树成荫，但村子周围却没有大片稻田，池塘里也没有水产养殖。村民说，这是“血铅”事件带来的恶果。
2002年4月，杜海勇7岁的女儿妍妍开始持续低烧，后到杭州市儿童医院检查，确诊为白血病，一年多后孩子去世。
直到九年后，凤江“血铅”事件才被爆出。杜海勇在女儿去世多年后才得知“血铅”事件，他越来越觉得女儿的病和周围的生活环境有关。农民工杜海勇不知道该如何给孩子“正名”。
这是妍妍，2002年4月，她被诊断出患有白血病，当时她还在接受治疗。
（三）
吴水林说：“当时的环境条件确实很恶劣，几万农民徒手拆垃圾，工具很简单，一个电钻、一个锤子、一个凿子、一把螺丝刀，手法也简单粗暴，用尽全力砸碎垃圾，砸不开就烧。为了取出电线里的铜，农民干脆把电线堆在空地上，点火，把塑料外皮烧掉。结果，凤江河里总是烟雾缭绕，周围的河水都是黑色的。是的，水库里的水也不能喝，要从外地运水喝。”
一场大雨过后，混杂着泥沙的雨水从山上、路边流入河中，废弃在田野里的电子垃圾、机油、废料也被卷入河中。
2013年8月，凤江一带从工厂到农民都在焚烧漆包线外皮，整天黑烟滚滚，遮天蔽日，空气中弥漫着恶臭。104国道经常被浓烟笼罩，路过的公交车也常常被浓烟遮挡。在凤江，白天有时要开大灯，乘客们不得不捂住鼻子。据说，该地区酸雨增多也与拆解业有关。
“我很早就把孩子送出国，也和这个环境有关，有人说我孩子出国就是为了把国内的血汗钱花在外国人身上！但我觉得我的孩子更像一个生态难民。你觉得我想和孩子分开在太平洋两岸吗？他们都有孙子孙女了，我一年也只能见他们几次面……”
（四）
“早在2000年上半年，我国就禁止进口11种电子垃圾，但为何电子垃圾依然猖獗？”
这些电子垃圾被随意丢弃在屋前屋后，没有经过任何预防性处理。
环保专家表示，污染物会沉降或被雨水冲走，进入地面、水体和土壤，造成重金属污染，进而进入蔬菜水果，对人体健康造成极大危害。
“台州的洋电子垃圾主要来自美国、日本、韩国。”从事这一行业十多年的周先生说。
台州周边大大小小的港口都为洋垃圾的进口提供了便利，椒江港就是其中之一。在椒江港专门接卸洋垃圾的码头，仍能看到机械臂从船上抓取垃圾的身影。物资堆放在码头上，远洋货船停靠在码头旁。据当地人说，几乎每隔几天就会有一艘远洋货船运来“废旧物资”。数据显示，废旧物资是台州港最大的进口货物。
台州海关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说，进口废旧物资的批准文件是由国家环保总局颁发的，每次进口的量在5000吨至1万吨不等，里面混杂着各种洋垃圾，废弃电子零件占了很大比例。
当地记者曾采访国家环保总局固体废物司，该部门工作人员回答称，国家只允许进口废钢铁、废纸等废旧物资，国家从来没有颁发过电子废物进口的批准文件。
直至2017年8月，浙江海警局与海关联合破获一起“废弃电子产品、旧电脑配件”走私大案。
（五）
我国电子垃圾集散地主要集中在广东的贵屿镇、龙塘镇、大沥镇，河北的黄骅市，湖南、江西等地。
血铅事件曾是台州污染行业转型升级的助推器。15年后的今天，在丰江，老人口中污水横流、黑烟弥漫的场景已不复存在。
台州的金属回收加工基地刚刚完成第三次升级改造，就连曾经繁华的丰江工业园也搬迁到了远离城市居民区的沿海工业园区。
新工业园区不仅建设有垃圾处理设施、除尘设备，还配套有垃圾焚烧发电厂、专门的污水处理厂，每辆进出大门的卡车都要经过检查检测。
2017年7月18日，中国正式通知世界贸易组织（WTO），今年年底起不再接受洋垃圾，包括废塑料、废纸、废渣、纺织品等，这些垃圾中往往夹杂着大量高污染垃圾和危险废物，污染中国环境，为保护环境和人民健康，中国将调整垃圾进口规定，拒绝接受高污染固体废物，该禁令将于2017年底生效。
今年初，质检总局、海关总署、环境保护部、公安部联合下发《关于联合开展加强监管打击非法洋垃圾交易专项行动的通知》，要求加强监管，严厉打击非法洋垃圾交易行为。
夕阳西下，台州滨海工业园区金属资源回收基地的工人们，一批批下班回家，脸上沾满了黑灰蒙蒙的烟雾，可以想象他们的工作环境。
吴水林说要请我一起吃饭，我说：“我们去附近的地方吧。”老吴连忙摆手，“不行！不行！这里的水不好……”
多年来，吴水林养成了一个习惯：他的办公室里有一台巨大的空气净化器，24小时开启；他不在厂区附近吃饭……哪怕是在蓝天白云下的新公园里。
如今在凤江，仍可见到田野里堆放着大量报废的电子元器件，它们深深地埋在村道里，挖不出来，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七）
杜海勇坐在河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呢？都怪自己生不逢时！要是今天生下来，说不定就不会生病了。”
杜海勇女儿的坟墓就在台州南郊一个工业园区旁边。他想“告状”，但法律不是靠猜测、怀疑，而是要靠证据！但国内有哪个机构能拿出这样的证据，证明杜家孩子的白血病和污染有关？这周围那么多工厂、车间，每一家都在排污水、冒黑烟，如果要追究谁的责任，哪家企业直接相关？杜海勇反问道：近年来，儿童白血病、成人癌症发病率都很高，谁敢理直气壮地说，这和环境、和污染无关？
在河里洗完澡后，杜海勇卷起湿衣服，向不远处的出租屋走去。如今，他的老二已经4岁了，从知道妻子怀孕那天起，他就急忙把他们送回了老家。他不敢让妻子在凤江多呆一天。
额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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