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易网络 比亚迪广告门大揭蛊：欺骗、物欲与被保护的做局人
“真项目，假合同；真预付款，假付款；真贪婪，假雷锋。”接近“比亚迪广告门”事件的人士如此描述这场骗局。
李娟提供的上海比亚迪电动汽车有限公司营业执照复印件
在和5岁的儿子通完电话后，33岁的李娟失声痛哭。此时，她或许已经准备好为过去三年“冒充比亚迪上海上市”，导致31家供应商欠款11亿元道歉。她把所有责任都揽了下来，以换取“老板”、同事、家人的“安全”。
我们不知道自首的李娟是如何向警方报案的，但她后来用行动说明了一切：她故意在电脑上留下老板的虚假信息，让真正的骗子逃脱；一些曾经参与过诈骗、曾与她一起挥霍无度的“合伙人”和“员工”，也摇身一变，变成了讨债人。
这是一场尚未揭开的罗生门，涉事各方均声称自己是无辜的。比亚迪相关人士称，李娟冒用比亚迪名义私自刻制公司印章；李娟所谓的“老板”陈振宇称，自己并未……失去联系，近几年一直从事与比亚迪无关的房地产生意；“合作伙伴”称，李娟冒充自己与比亚迪对接，一切举动不明；李娟家人称，李娟被陈振宇骗得很深。
“真项目，假合同；真预付款，假付款；真贪婪，假雷锋。”接近此事的李宇如此描述这场骗局。而悲剧人物李娟，作为唯一能解开谜团的关键人物，真相变得扑朔迷离。腾讯《棱镜》试图通过与多位供应商、广告公司老板、车企内部人士以及涉案利益相关方的沟通，还原这场精心设计的阴谋的细节。
场外业务
2015年是中国新能源汽车爆发式增长的一年，政策的推动和刺激使得中国新能源汽车比上一年增长了340%。2015年，以电动汽车为核心业务的比亚迪成为全球销量第一的新能源汽车品牌。
也正是在这一年，李娟从一名广告公司普通员工，突然变成了全球第一大新能源汽车销售商比亚迪汽车旗下上海比亚迪电动汽车有限公司华东区域营销部总经理。他们招来的人中，就有李娟以前在上海搜翼广告传媒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搜翼）的同事，包括Misa、Kitty、Anita等。
事实上，真正的上海比亚迪电动汽车有限公司仅仅是“比亚迪在上海注册的一家申请地方政府新能源汽车补贴的公司”，并没有更多职能，其营业执照等证件也并不常用。不过，李娟通过一位名叫“Leo Chan”的人，获得了该公司注册于2003年4月的相关文件的高清扫描件。
在解决了证件问题之后，她又解决了一系列的问题，她与业主时代金融中心签订了租赁合同，解决了办公地点问题，与上海海外服务签订了劳动合同，解决了员工的社保缴纳问题，启动了营销项目，并为这些项目向广告商提供代言。
早期，一些供应商开始通过李娟的前东家搜易接到上海比亚迪的一些项目，比如2016年12月举行的比亚迪华东区经销商大会就是其中之一，活动在浦东文华东方酒店举行，共有90家经销商参加。
在李娟给出的经销商名单中，宋波、俞连东、罗顺军三位经销商被当做“贵宾”般对待，受到特别照顾。宋波还以颁奖嘉宾身份登台，并以经销商代表身份发表讲话。但诡异的是，主持人介绍宋波时，只说“经销商代表宋先生”，并未提及他所属的公司和具体职务。
腾讯棱镜发现，宋波与俞连东均为长春人，宋波所持多家公司经营范围包括汽车销售，品牌包括五十铃、庆铃、铃木等；而俞连东所持的一家公司则销售江铃汽车。事实上，宋波与俞连东还分别持有刘利民投资的几家不同的汽车贸易公司的股份。
出席比亚迪华东区经销商大会的宋波代表经销商发言
腾讯棱镜多次致电宋波和俞连东，电话接通并说明通话目的后，两人很快挂断电话。名单上的一位天津经销商称，她代表的是自己公司。有亲戚到场，称其亲戚是比亚迪经销商。
三年多来，李娟着手的具体业务项目不外乎两大类：一是省级卫视、高铁广告、地铁广告、户外标识、媒体合作等品牌业务；二是车展、试驾、品鉴会、经销商大会、静态展、大小型房车展等活动。这些业务和活动“井然有序”、“百花齐放”，与比亚迪总部的项目并无冲突。
李娟的业务最早被曝光是在2017年5月，比亚迪在2018年7月12日的官方声明中是这么说的：2017年5月，李娟以上海雨虹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下称雨虹）的名义，主动联系比亚迪，通过提供免费试用、利用自有资源（广告、活动）等方式，进行无偿广告宣传。
比亚迪驻上海的一名员工告诉《腾讯棱镜》，之所以直接联系比亚迪总部，是因为在李娟发起的一个项目中，有供应商用错了品牌标识，被比亚迪总部发现。当李娟用“上海比亚迪”这个名字时，难免被揭穿，于是她无奈之下，开始用比亚迪总部广告公司宇虹王晓婷的身份。就这样，宇虹被“提拔”成了比亚迪总部的供应商。承包商把项目转包给上海的其他供应商，收取15%到30%不等的手续费。
高利贷融资
虽然李娟所在的上海比亚迪目前还在和供应商做生意，但糟糕的是，项目完成后，这些供应商在120个工作日内都没有收到货款，并多次出现逾期付款的情况。经销商方面未经证实的说法是，“Leo Chan”及其相关人士可能利用经销商的结案报告在比亚迪总部结算项目，资金被挪用或因其他不可控因素造成。如果投资失败，短期内无法退回。
要么是“Leo Chan”把稳定这些供应商的任务交给了李娟，要么就是李娟无法忍受供应商的讨债，于是开始通过借贷的方式获取资金，其中一部分用来偿还部分欠供应商的债务。李娟并没有上海比亚迪电动汽车有限公司的银行账户，所以时不时地会用代收代付款协议来结算部分项目款。李娟的解释是，上海比亚迪的银行账户被冻结，是因为涉及法律诉讼。
赞助阿森纳的球星项目成为引爆这颗“炸弹”的关键。
李娟带领的上海比亚迪团队在“Leo Chan”的指导下，于2016年8月提出开拓英国市场，具体目标是赞助英国球队阿森纳，项目于2016年12月启动，一直持续到2017年7月敲定所有细节：包括三个赛季的官方指定权，包括知识产权、球员活动、合作发布会、围栏标识、篮板标识、数字平台、官方网站和社交媒体等。每个赛季的投资分别为240万英镑、250万英镑和260万英镑，总投资额为750万英镑（约合6690万元人民币）。在此过程中，项目成员在每个时间节点都通过电子邮件向“Leo Chan”汇报。
不过，比亚迪总部与昱虹之间签订的阿森纳赞助合同价格仅为120万元，其权利包括球场10000个围栏标识，上述其他权利均为附加权利。
腾讯棱镜获得的一份内部邮件显示，2017年7月，宇虹与上海日高广告有限公司（下称上海日高）签署了一份价值2600万元的2017-2018赛季阿森纳合作伙伴协议。第二天，上海日高又与上海比亚迪签署了一份价值5400万元的2017-2018赛季阿森纳合作伙伴合同。2017年9月，宇虹又与另外三家公司签署了相应的赛季合同。宇虹将从这些公司获得5600万元。
腾讯棱镜了解到，上海日高与上海比亚迪签订的合同细节为，上海日高为宇虹垫付5400万元，而实际支付给宇虹的金额为2600万元。供应商恒昆明与上海比亚迪签订了预付款合同，向上海日高和武汉日高支付8600万元，上海比亚迪支付年利率不超过24%。恒昆明签订了1257.3万元的中介合同，要求恒昆明为上海比亚迪寻找服务商，促成签订融资合同。今年4月底，在支付了4930万元后，恒昆明发现了“猫腻”，便停止了支付。
李娟还经常主动寻找供应商，希望这些人能帮助上海比亚迪获得融资。一位因特定项目欠款的供应商Nick对腾讯《棱镜》表示，李娟也希望他能帮助上海比亚迪寻找融资。但他寻找的财务投资者在尽职调查后认为“缺乏有力的担保，风险太高”，最终拒绝了。
腾讯棱镜了解到，上一家提供预付款的公司上海双阳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下称双阳）在6月份向李娟提供了1000万元的预付款，按照合同约定收益率接近160%。双阳为获得这笔资金支付了60%的高额利息。当李娟“破产”导致这笔资金无法按时偿还时，利息就像滚雪球一样暴涨。
“不是没有怀疑。”一位姓王的供应商告诉腾讯棱镜，代工业务量这么大，广告公司确实有些贪心，广告公司要维护一个大客户不容易，品牌有这么大的广告预算，就算有风险也愿意做。“谁知道后来成了庞氏骗局，成了假比亚迪？”这位供应商说。
一位比亚迪总部内部人士向《腾讯棱镜》透露，比亚迪内部关于阿森纳项目的一个说法是，该项目早在2018年2月就内部提出，当时比亚迪中东非洲事业部总经理AD黄最先提出，他负责的迪拜地区，很多客户和潜在客户都是阿森纳球迷，如果比亚迪赞助该球队，这些球迷就能现场看比赛。巧的是，他老婆的人脉资源非常便宜。“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个人就是在比亚迪内部帮助阿森纳项目合法化的人。”上述上海比亚迪员工说。
比亚迪总部内部人士也向《腾讯棱镜》透露，宇宏作为比亚迪总部的“供应商”，为阿森纳项目推波助澜。比亚迪品牌与公关部总经理李伟在2018年5月初就作为比亚迪代表出席了签约仪式。回到总部后，他就跟同事说宇宏可能出了问题。
《腾讯棱镜》获得的一封电子邮件显示，在2018年5月25日抄送给比亚迪战略规划部闫丽芳的一封电子邮件中，程阿森纳直接将李娟称为“Liki”，而非王晓婷的英文名。该邮件由黄迪助理闫丽芳回复。深圳比亚迪尚未回应《腾讯棱镜》对上述信息的置评请求。
程阿森纳于2018年5月25日抄送比亚迪战略规划部闫丽芳的邮件
阴谋者和隐藏的洗钱行为
“工作和生活很割裂。”虽然李娟家属不愿承认知道李娟这3年的工作情况，但“家是很简单的一个家，工作是很简单的一个工作。”腾讯《棱镜》了解到，这名家属曾与李娟及其同事一起飞往澳门，并在那里呆了几天。
静安大厦一处价值1200万元的房产，被李娟家人解释为“十年长工奖励，从2016年到2026年”。他援引李娟的说法称，“老板跟她说，你就安安静静地在上海工作吧，我帮你安顿下来，这套房子就是你未来十年的红利。”
李娟家人向《腾讯棱镜》证实，家中有两辆豪车——一辆路虎极光，一辆保时捷帕拉梅拉。《腾讯棱镜》获悉，路虎登记在李娟丈夫的公司（上海逸神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名下，保时捷登记在李娟丈夫夏飞名下。据悉，李娟丈夫平日经常开着奔驰S级轿车上下班。
上海易神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原本由李娟和夏飞出资，两人各占50%股权。2016年5月，在李娟入职比亚迪前，她将自己的股份转让给了夏飞，夏飞随后持有公司100%的股份。“这只是一次业务变更。”李娟家人这样解释股权转让，“任何人都可以从自己的角度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不过，另一个备受争议的人物是李娟在索一的前同事王晓婷。她声称，自己只是李娟所在的“上海比亚迪”的供应商之一，并不知道李娟曾借用她的身份与比亚迪进行沟通。同时，王晓婷在比亚迪上海的员工名录中，以“海外、品牌及CRM部总经理”的身份出现。王晓婷解释称，自己是比亚迪上海的顾问。
在供应商组建的维权群中，供应商上海日高一名陈姓员工对王晓婷的奢侈生活提出质疑：5月份生日在名流会所花88万元，买了一辆价值数百万的保时捷卡宴，在上海青浦住着一栋价值数千万元的别墅，手上还有数个奢侈品牌包包、江诗丹顿手表等。随后，该名陈姓员工被王晓婷开除出群。
腾讯《棱镜》获悉，自2017年6月27日至2018年1月12日，上海日高向余红账户累计转账4100万元，其中大部分是余红在当天或次日转给其他公司的。半年时间里，余红向一家名为上海成云网络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成云）的公司转账7笔共计2037.8万元；余红向一家名为招久信息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招久）的公司转账7笔共计2037.8万元，共转账4笔资金，共计760.61万元。
“这两家公司主要用来转账、炒作。”一位供应商向腾讯《棱镜》透露，程云是李娟旗下比亚迪员工朱正持股20%的公司；而招久则是朱正女友谢璐懿持股100%的公司。长期以来，程云和招久缴纳“五险”的员工都只有一人。
他们甚至还有更大胆的想法，据《腾讯棱镜》获得的一份会议纪要显示，2017年8月，李娟、王晓婷等人希望以1800万至2200万元的价格收购搜易股份，搜易股份目前持有50%股份，李娟和王晓婷等7人各持股50%。按照他们的规划，收购后3年内分别实现1000万、1500万、2000万元的净利润，3年后再直接卖给房地产公司。
一份会议纪要显示，2017年8月，李娟、王晓婷等人希望以1800万至2200万元的价格收购搜易。
幕后神秘人“Leo Chan”
李娟向不止一位供应商透露，上海比亚迪存在的原因是：比亚迪高层洗牌，一位对总部市场部不满的高管想在外面另设公司，进而逐步取代总部市场部。
李娟刻意保留的电脑资料也一定程度上混淆了公众的视线。这场“游戏”中的关键人物，是一个叫“陈振宇”（陈巨基）的中年男子。李娟称陈振宇为“陈伟群”。她对与陈振宇相识的过程是这样描述的：两人因同在瑞安房地产公司工作而成为朋友。2016年初，两人在“瑞虹生活广场”首次见面，陈振宇邀请她组建上海比亚迪团队，开展业务。
但事实似乎有所不同。李娟在瑞安房地产的前同事陈振宇对腾讯《棱镜》表示，自己并未失联，且在房地产行业工作多年，与汽车广告及比亚迪的业务均无关联。
“总觉得很奇怪，这个人不是瑞安市的，又不是这个行业的，怎么突然有这样的背景和资源？也挺让人不解的。”李娟的家人称，也见过真人陈振宇，觉得他不是，所谓的“陈振宇”可能只是一个代号。
李娟与真正老板“Leo Chan”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也被指“捏造”，李宇向腾讯《棱镜》透露，李娟于2015年6月在浦东正大广场认识了这位“老板”，后来又偶然遇到李宇，并告诉她自己曾与比亚迪一位高管一起吃饭，后者向她伸出了加入上海比亚迪的橄榄枝。
腾讯棱镜了解到，李娟及其家人在向公众发布的简历中隐藏了她一段短暂的工作经历。在外界不知情的情况下，李娟直接从搜易跳槽到比亚迪上海，2015年7月入职比亚迪，7月份在英国广告公司Spark 44工作23天，辞职理由是“生病、心脏有问题”。
一位供应商告诉腾讯棱镜，李娟经历背后的真相或许就隐藏在骗局之中。“李娟当时的老板是一位在国外生活多年的香港加拿大人，在比亚迪广告丑闻爆发前曾回到上海，并拜访过 Spark 44，他在李娟事件发生前就离开了中国。”该供应商猜测，这或许并非巧合。Spark 44 是豪华汽车品牌路虎的供应商。
李宇不认同这种说法，他向腾讯《棱镜》透露，李娟此前所在的广告公司搜易是4A广告公司伟门的分包商，之前代理过美国汽车品牌福特。福特与长安汽车成立了合资公司，福特多名高管后来被派往旗下的长安铃木、福特江铃等公司。
李雨称，李娟很有可能是在搜易为福特服务时认识上司“Leo Chan”的，而前文提到的出席比亚迪经销商大会的VIP嘉宾宋波、俞连栋则是铃木代理商、江铃等品牌的汽车经销商。
李娟经常在下属面前提到“Leo Chan”、“小王老板”，从李娟的嘴里，这些素未谋面的员工得知，“Leo Chan”是“香港人”、“很黑”、“看起来像个煤老板”、“有个小姑娘”、“听说她英文不太好”、“能看繁体字，说明年纪挺大了”……
（本文作者李宇为化名）
本文来自腾讯《棱镜》，作者李思逸，编辑刘利平，原标题为《比亚迪广告丑闻曝光：欺骗、物质主义和受保护的幕后黑手 | 棱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