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3日，欣佳酒店废墟周围建起了约一人高的隔离墙。
墙外，一些人向远处的废墟叩头，悼念逝去的亲人。墙内，宽约40厘米的H型钢筋被弯成弧形，钢筋从水泥板中向四面八方伸出。砖块和各种建筑垃圾混合在一起，堆成了一座小山。
这是福建省泉州市鲤城区南环路1688号，倒塌建筑为7层、22米高的建筑，其中一楼大厅及四至六楼为欣佳酒店，该酒店为鲤城区新型冠状病毒肺炎集中医学观察点之一。
据应急管理部官方微博消息，塌方事件发生于3月7日19时05分左右，钢筋混凝土废墟下埋有71人。随着救援工作展开，已有42人陆续获救。截至3月12日中午，事故共造成29人死亡。
在3月10日举行的国务院新闻办公室新闻发布会上，应急管理部副部长尚勇表示，欣佳酒店楼体坍塌事故是一起安全生产责任事故，该酒店属违法建设，并曾多次违法改建。
3月12日，国务院成立调查组，对福建泉州市欣佳酒店楼体倒塌事故进行调查。初步调查结果显示，该项目未履行基本建设手续，无规划、无施工许可证，存在违法建设、违规装修等严重问题。特别是房屋业主在发现地基沉降、承重柱变形等重大事故前兆后，仍心存侥幸，违规继续冒险作业，最终导致了惨烈的事故发生。
倾斜和倒塌的钢结构建筑
3月7日晚10点左右，家住晋江的尹廷荣在手机上看到了欣佳酒店倒塌事故的消息。平日里，他从事房屋拆迁工作，有大量氧乙炔焊割设备。他迅速纠集20多名工人，赶赴20多公里外的现场，加入搜救队伍。
在南环路现场，尹廷荣看到，倒塌的楼房紧靠着路面，后半部分比较完整，可见每层楼高近4米。但前半部分临街的部分却朝着路面方向坍塌，“就像人脑袋很重一样，前倾着往前摔，至少倾斜了近10米，前半部分的板面已经基本重叠、被覆盖了。”
这和事故目击者徐航的感受很相似。事故发生时，徐航就在欣佳酒店对面的路边，看到酒店所在的建筑从最底层开始碎裂，随后上面几层也跟着塌陷下去，整个过程持续了大概30秒。
在救援现场，尹廷荣和同事们用大锤砸开楼板，再用氧乙炔焊切割设备将埋在水泥里的钢筋切断。通过这样的操作，他们可以在楼板上切出一个又一个的小洞，方便消防员下到废墟中搜救。
尹廷荣发现，这是一栋钢结构建筑，支撑建筑的是H型钢筋，每根大约40厘米宽。搜救现场的照片显示，建筑倒塌后，原本垂直的H型钢筋变得弯曲，严重弯曲。
公开资料显示，历城区南环路1688号的这栋大楼建于2013年，高22米，主体共7层，每层面积1000平方米，为钢结构建筑。
3月7日晚，专业搜救人员在事故现场开展救援工作。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据清华大学土木工程专业博士生孔鹤云介绍，钢结构是以钢材作为主要承重构件的结构。钢结构房屋一般没有承重墙，靠钢梁或钢柱来承受房屋的重量。在结构设计师刘工眼中，钢结构房屋就像一个机器人，主体由钢板拼接而成，“而钢结构建筑里的钢材就像人的骨架。”
多位建筑行业从业者告诉新京报记者，近十几年来，钢结构频繁用于建设厂房、车间、蔬菜基地等。近年来，随着技术的成熟和钢材价格的下降，钢结构也被用于建设大型空间，比如632米高的上海中心大厦，就是采用钢结构。
相比混凝土结构，钢结构房屋安全系数相对较高，且自重轻、施工速度快。尹廷荣说，一栋五层楼的建筑，如果用钢结构建造，最快10天就能完工，“因为不用等水泥凝固。”
据刘先生分析，像欣佳酒店这样的钢结构建筑，主体结构施工期需要半年到一年，每平方米的造价在2000至3000元。
添加楼层来建造酒店
车商李强2014年初搬进南环路1688号。那时，这里还是一栋光秃秃、空荡荡的钢结构大楼，像是一个高挑的大厂房，根本没有欣佳酒店。“二楼以上全是空的，连地板都没有。站在一楼大厅，抬头望去，现在能看到七楼底了。”
南环路距离泉州市区较远，周边的商家多为汽车销售网点和承接驾照考试、车辆上牌服务的小店。李强租下了1688号一楼作为汽车展示厅，还在一楼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店，两家店的员工都住在七楼的宿舍里。
“虽然当时大楼二至六层都是空心的，但大楼两边的拐角处都有混凝土结构，员工可以从那里上楼。”李强说，为了防止员工踩空，每层楼梯的拐角处都用钢管、木板等材料围起来。
在李强的记忆中，楼主从2016年底就开始对楼内进行改造，历时近一年。改造分为两个部分，一是增加3至6层楼板，二是在新增楼层增加隔断。
“楼面是钢筋混凝土，一层一层浇筑起来，整栋楼一共七层。”李强说，改造从2017年开始，目的是在楼上开一家酒店。“先拿来水泥和砖头，在每层宽敞的大厅砌墙，隔成一个个小房间。”
李强记得，手下员工称，2017年酒店改造时，城管部门曾叫停过一两次工，至于之后怎么样他就不清楚了。
事发前，倒塌建筑一层内部，墙体内部红圈处为起支撑作用的钢柱。图/新京报APP
新京报记者获得一份由福建省建筑工程质量检测中心有限公司出具的“鲤城区欣佳酒店”的《检测报告》。报告显示，该建筑原为4层钢架结构，通过加建楼层改造为7层钢架结构。“原钢架采用钢桥面与混凝土组合楼板，加建的夹层采用现浇钢筋混凝土楼板”；此外，酒店所在楼层的钢柱“一般由实心砖墙包裹”。
救援过程中，尹廷荣还在废墟里看到了这些改造安装好的楼板。楼板共有三层：最上面一层是瓷砖；中间一层是混凝土，钢筋像筷子那么粗；最下面一层是一两毫米厚的钢板。
新京报记者获得的一份文件记录显示，“泉州欣佳快捷酒店”的建设单位为泉州市新兴机电工贸有限公司（下称“新兴机电”）。工商信息显示，新兴机电经营范围包括机电设备、电子产品、建筑材料、五金、百货销售，机械零部件生产加工，不包括建筑工程、改扩建装饰工程等。
根据住房和城乡建设部2014年《建筑业企业资质标准》，企业若想从事新建、扩建、改建土木工程、建筑工程、线路管道设备安装工程、装饰装修工程等施工，应当申请建筑业企业资质。然而，在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官网上，新京报记者并未查到新兴机电的建筑业企业资质。对此，北京财良律师事务所律师王玲表示，新兴机电对欣佳酒店的建筑改造可能涉嫌违法，“如果造成严重后果，可能构成犯罪。”
《天眼查》显示，新兴机电、欣佳酒店法定代表人均为杨金强。而据上游新闻报道，警方公布的南环路1688号业主杨某某，与欣佳酒店经营者杨金强为同一人。
增加层数后窄翼缘H型钢不再适用
在进行加层改造的建筑中，钢结构如同人体的骨骼一样受到影响，例如大量使用H型钢。
通过塌陷现场照片，刘工程师发现，欣佳酒店所采用的H型钢翼缘较窄，中间腹板的长度约为两边翼缘长度的两倍。这种H型钢一般适用于单层厂房，不适用于多层框架结构。相比之下，多层框架结构往往采用宽翼缘H型钢，腹板长度与翼缘长度相近。
“如果一开始是四层厂房，采用窄翼缘固然不合理，但并不影响安全使用。加到七层之后，窄翼缘的不合理性就被放大，在钢柱的弱轴方向容易发生局部失稳破坏，进而引起建筑物整体失稳破坏，大大增加了建筑物的危险性。”刘工程师说。
2018年5月4日，福建省莆田市中福水泥制品有限公司一栋在建的三层办公楼发生倒塌事故，与不合规的H型钢有关。
官方事故调查组在事故调查报告中写道，该办公楼在施工时偷工减料，使用不合理的窄翼缘H型钢，设计报价规格为500mm×200mm，而钢结构实际尺寸为400mm×200mm，且钢结构等分项工程完工后未组织验收。此类H型钢承载力严重不足，钢结构制作安装质量存在严重缺陷，导致墙体施工时结构整体坍塌，最终造成5人死亡。
点评网站上发布的欣佳酒店室内装修照片。网站截图
除了对H型钢有影响外，增加楼层也会大大增加房屋的承重能力。
据设计院结构工程师齐芳介绍，每栋建筑都有自己的设计承重能力，也就是建筑理论上的最大承重能力。“但工厂基本都是大空间，没有多少隔断，而酒店自然需要很多墙体。”齐芳说，如果房屋设计时没有考虑到后期改建成酒店的可能性，那么在增加楼层和隔断后，房屋的实际承重可能远远超过设计承重。
据第一财经报道，记者经过现场勘察和多方测算发现，欣佳酒店新建的五层楼总重量约1250吨，新增隔墙重量至少达1247吨。也就是说，即使不考虑酒店卫生间等装修、家具、电器、水电管道等，装修后的建筑内部增加的重量也已超过3000吨。
李强还怀疑该建筑在装修过程中存在超重现象。
他记得，2017年大楼加建楼层时，一楼商铺的玻璃就爆裂过好几次，最开始是办公室玻璃，后来是外墙玻璃，爆裂不规律。“（楼板）浇到三楼就开始爆裂，我知道的有五六次了。”李强视之为危险信号，2017年底搬离了大楼。
有媒体称，玻璃爆炸可能是钢结构被挤压后变形导致的，但孔鹤云对此持保留态度。孔鹤云称，钢铁的硬度比玻璃大很多，如果玻璃爆炸，钢铁的变形应该更明显。“如果钢结构真的出现这么大的变形，肯定会出现很多肉眼可以观察到的现象，比如二楼的墙面、楼板出现裂缝。”
正常可用性评估参考已废除的标准
根据住房和城乡建设部2015年发布的《民用建筑可靠性鉴定标准》（-2015）（以下简称《鉴定标准》），建筑在大修、改建、扩建前，或者改变其用途、使用环境前，应当进行可靠性鉴定。刘工程师说，欣佳酒店所在的建筑，已经加盖楼层，改变了用途，应当进行可靠性鉴定。
对此，河南大学土木建筑学院建筑工程系硕士生导师马少春介绍说，可靠性鉴定不仅要到现场目测外观，还要对钢筋、混凝土等建筑材料进行强度检测、主要构件变形、地基沉降检测，抽取部分材料进行检测等，并与相关规范、标准进行对比。一般建筑改造前都会做可靠性鉴定，但改造后还需要再做一次鉴定，确保房屋安全。“就好比一个人去医院做手术，手术前要评估病情在什么地方，身体是否具备做手术的条件。手术后最好再检测身体，看看是否正常。”
截至发稿，新京报记者尚不清楚欣佳酒店改造前后是否进行过可靠性鉴定，但一份由福建省建筑工程质量检测中心有限公司（下称“福建省检测中心”）出具的《检测报告》显示，该酒店进行过结构正常使用性鉴定。
刘工程师介绍，普通可用性评估的要求比可靠性评估要低，评估时看不到建筑内的钢柱结构，也不做建模计算，有些人只是走一圈看看外观，推一下门看看能不能用。
3月11日，福建泉州欣佳酒店倒塌事故新闻发布会召开。图/“我们”视频截图
根据上述《检验报告》，本次检验“仅对房屋的正常使用情况进行评估，对于涉及房屋结构安全、主体结构拆除改造、使用功能改变等问题，委托人须要求相关部门重新评估”。
在鉴定程序方面，本次检查对建筑现状进行了全面检查，对钢柱、钢梁的截面尺寸进行了抽样检测，对钢构件的节点构造、连接、变形等进行了检查。
鉴定结论表明：除建筑钢构件防火涂装工程不符合鉴定标准要求外，该建筑所用钢材强度符合国家标准，钢框架无明显裂纹，钢构件油漆表面无明显锈蚀、腐蚀，维护墙体无明显裂纹。
本次《检验报告》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历城区欣佳酒店作为酒店建筑结构正常使用性能基本符合鉴定标准的要求，后续使用年限为20年。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勘察报告》存在两点问题。第一，勘察地址为泉州市鲤城区都平路149号，而非欣佳酒店所在的南环路1688号。新京报记者查阅发现，鲤城区根本没有“都平路”，只有“都平路”，且都平路149号与南环路1688号相距不足2公里。
其次，报告引用了原建设部1999年发布的《民用建筑可靠性鉴定标准》（-1999）作为鉴定依据，但鉴定时上述标准已经废止，由2015年版的《鉴定标准》代替。
3月17日，新京报记者拨打了检测报告上的联系电话，但对方在知道记者身份后挂断了电话，未有回应。据《财新》报道，福建省检测中心技术负责人确认上述“检测报告”属实，但并不清楚检测目的。
从时间上看，本次《督察报告》的出具日期为2018年5月8日。此前，2018年3月28日，欣佳酒店成立；此后的6月，欣佳酒店正式开业。
工商信息显示，欣佳酒店也于2019年8月19日变更经营地点，变更前经营地点为南环路1688号六层；变更后为南环路1688号一层大堂及四至六层。
多次受罚后的“最后一根稻草”
公开信息显示，欣佳酒店自开业以来，曾多次受到监管部门处罚。
例如，2018年11月、2019年12月，其因未按规定办理住宿登记，被泉州市公安局鲤城分局责令改正；2019年7月，其因未按照《个体工商户年度报告办法》报送年度报告，被泉州市市场监管局鲤城分局列入经营异常名录。
2019年1月22日，历城区公安消防大队出具了（2019）第0003号《建设工程竣工验收消防登记审查意见》，意见显示，欣佳酒店曾存在竣工验收消防登记检查不合格的情况。
但各类处罚措施并未对欣佳酒店的经营产生实质性影响，酒店楼宇安全等问题也未引起经营者或相关部门的重视。2020年春节前，楼宇业主、欣佳酒店法人代表杨金强将一楼超市收回出租，重新装修。
据新华社报道，3月7日晚7点左右，装修工地的施工人员致电业主称，他们正在施工的大楼一楼一根柱子发生变形，仅三四分钟后，整栋楼就倒塌了。
在刘先生看来，这次改造或者其他因素，可能已经损坏了梁柱主体结构，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楼的柱子可能先是承载力超过荷载而发生扭曲，扭曲后瞬间失去承载力。那么这根柱子的承载力就会分担到其他柱子上，其他柱子也会超过原来的荷载，最终形成多米诺骨牌效应，导致整栋楼倒塌。”
3月11日，福建泉州欣佳酒店倒塌事故新闻发布会举行。图/泉州市人民政府官网截图
3月7日晚，接到报警后，泉州消防救援大队立即派出26个中队、361名消防员赶赴现场。福建省消防救援总队立即向应急管理部、消防救援局和省委、省政府报告情况，并派出5支重型搜救队、6支轻型搜救队、800余名消防员跨区域增援。
3月10日晚，事故发生约70小时后，来自温州的游少锋获救，成为此次事故最后一名幸存者。3月12日上午，事故发生112小时后，消防员找到最后一名被困人员，但他已无生命体征。
目前，事故中71名被困人员已全部找到，其中29人死亡，42人幸存。
3月11日，泉州市委副秘书长张志明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泉州市将配合上级调查组，对该楼建设的各个环节，包括土地征用、工程规划许可、施工图设计、建设单位、施工许可、产权证办理、附加楼层装修等进行彻底调查，梳理该酒店开业经营的各项手续，摸清其作为鲤城区集中隔离卫生观察点的具体情况。
张志明称，已固定前期调查相关书证，采取必要的财产保全措施，对相关人员采取强制措施，从建设到使用等各个环节，若发现有违法违规行为，将依法严肃处理，绝不姑息。
（本文作者徐航、刘工、李强、齐芳、孔鹤云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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