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有金属的国运战: 欧洲教训给中国一记重重提醒|文化纵横
从上文可以看出,在贱金属(如铜)领域,高回收率会限制此类金属的初级生产(如采矿),从而限制相关副产品的初级生产。铜被回收再生产,从而不断保证总产量的持续增长。同时,无论稀有金属如何再生产,其总量都会受到铜等贱金属发展的限制。
随着循环经济的发展,基本金属的开采和稀有金属的供应可能出现停滞甚至减少,供应链的脆弱性将日益显现。
1. 原产地依赖:国家间资源供应协议的局限性
鉴于目前稀有金属产能分布不均,部分地区难免会依赖其他国家供应。一般而言,各国往往会签署关键金属的供应协议。例如非洲拥有丰富的资源和巨大的投资需求,但也有局限性:
美国和俄罗斯的公司已在大多数矿业国家占有一席之地。
反殖民情绪。后续行动所引发的负面情绪可能会使一些非洲国家对私营公司参与采矿合作的意愿产生怀疑。此外,许多国家面临着巨大的政治不稳定风险。
资源民族主义:非洲国家越来越意识到其地下资源的丰富性,并愿意向价值链上游迈进。因此,它们出口未经加工的关键原材料的意愿正在下降。例如,刚果民主共和国和坦桑尼亚最近对采矿法规进行了改革,津巴布韦禁止出口未精炼的铂金。亚洲的情况也是如此,例如,印度尼西亚对原材料出口采取了更严格的政策。
2.物流依赖:国际贸易各环节存在的问题
金属矿藏在地球表面的分布并不均匀。南非有铂,俄罗斯有钯,巴西有铌,安第斯国家有铜,印度尼西亚有锡,中国有稀土、铋或钨……
全球消耗的金属中很大一部分来自进口,包括各种金属原料(如纯金属、金属氧化物、硫化物、铁合金、盐类等),也可能以加工品或半成品的形式进口。这种情况也造成了对物流,特别是海上运输的极度依赖。这种依赖不仅体现在出发港和到达港,还涉及旅程本身以及每个阶段的漏洞,例如:
港口基础设施有限
意外或故意破坏基础设施(海啸、地震、爆炸等);
由于健康、海关或政治原因造成的基础设施封锁;
由于内部原因(罢工、劳动力短缺)造成的基础设施故障;
由于外部原因(社会和政治动荡)导致基础设施关闭。
海上航行中断及其各个阶段:
重要过境点(苏伊士运河、巴拿马运河、马六甲海峡、巽他海峡等)发生堵塞或事故;
风暴、海啸和自然事件;
海盗行为;
第三国攻击。
这些风险及其影响并非仅存在于理论上。1755年11月1日,里斯本大地震摧毁了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大西洋港口基础设施,其军事和商船队一举被摧毁。这一事件导致伊比利亚国家地缘政治的崩溃,为英国王室的出现及其随后的统治地位铺平了道路。最近的一个例子是,在最近的全球疫情中,南非德班港也遭到严重破坏。作为刚果民主共和国所产钴的主要出口港,德班港的封锁导致全球钴价迅速上涨。
与此同时,日益紧张的地缘政治形势也要求各国做好应对潜在高强度冲突的准备。战争不仅是对现有武器装备的消耗与比拼,更是对国防军工的重大考验。一方面,高标准的军工项目需要大量稀有金属材料;另一方面,一旦爆发战争,全球供应链的脆弱性无疑将暴露无遗。为此,建立一套针对稀有金属等关键领域的战略储备已是刻不容缓的课题。
▍战略部署薄弱:欧盟供应链韧性堪忧
1. 协调利益、行动和合作的难度令人震惊
如今,欧盟委员会表现出维护主权和保护工业基础的新野心,与过去几十年的开放和自由态度形成鲜明对比。但欧盟委员会的回旋余地仍然很小,矿业政策仍然是成员国的责任,委员会很难在提出建议之外采取行动。
与此同时,欧洲一些机构(如欧盟研发总司、欧洲原材料工业协会和欧洲原材料联盟)也创建了各种项目平台,以促进研发机构与产业之间的对话。但这些投资都是中期行动。
如今,欧洲已经提出了一整套应对稀有金属依赖问题的战略,但各成员国的实际执行情况仍不均衡。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是,世界对金属的依赖程度空前高涨,但欧洲却是近几十年来唯一一个金属矿业产量下降的大陆。这种情况与欧洲大陆维持工业和经济发展的雄心完全不符。
各国对稀有金属供应链的处理方式各不相同。欧盟仍有数个矿业国家,但它们在世界上的规模都较小,例如波兰、瑞典、葡萄牙和芬兰。由于新喀里多尼亚刚刚确认加入法兰西共和国,法国也可以在纸面上宣称自己仍是一个矿业国家。这些欧洲规模的“矿业强国”各自面临着不同程度的外部依赖。
各国之间的差距还源于各自的野心和工业定位。例如,法国的目标仍然是保持其工业和军事强国的领先地位,这离不开真正的稀有金属供应安全战略。相比之下,希腊和爱尔兰的需求不那么迫切。与一些喜欢进口国防装备的国家不同,法国有特殊的需求和强烈的工业野心,需要维持其国防工业基地中的 4,000 家制造商。
2. 国家矿山:对地下资源缺乏了解
人们希望从最好的技术中获益,但没有人愿意在自己的直接生活环境中承受负面的外部性。例如,面对2011年前后的稀土危机,法国成立了战略金属委员会(COMES),提出解决关键金属依赖挑战的方案。2013年至2019年期间,法国共批准了10张采矿勘探许可证。如今,由于缺乏政治支持,这些许可证已被放弃、过期或撤销,例如重新开放阿列日省Salau en Ariège钨矿的项目。
因此,在这种背景下,很难说欧盟采矿业规模足够大,有足够的时间应对当前的挑战。例如,今天的欧洲人对地下金属潜力知之甚少,铁矿石和煤炭开采活动结束后,地质分析和钻探工作也停止了。
欧盟正在恢复一项政策,即系统地绘制地下土壤图,以确定各种含金属矿床,这是恢复采矿的必要先决条件。这将涉及一个庞大的研究和开发系统,包括航空地球物理勘测活动、实地工作、可能的钻探活动和预测方法。然而,即使有政治意愿和社会支持,欧洲所需的关键金属也需要数年甚至数十年才能重新贴上“欧洲制造”的标签。
3. 城市采矿:一把双刃剑
几乎每一个发达国家都不缺金属:几乎每一个运回亚洲或非洲的废品和废料集装箱里都含有金属。在这些“城市矿山”中,关键金属的储量相当可观,其金属含量甚至可能超过原生矿床。
回收有时被吹捧为一种神奇的解决方案,可以让各国实现关键金属的一定程度的自给自足。理论上,如果所有流程都完美运行,那么这个解决方案就是梦想成真。
但现实并非如此:回收从分类和收集开始,减少这些阶段的损失至关重要,但选择有限。接下来是金属分离阶段:使用的金属越少,它们混合在一起的越多,分离起来就越困难,耗能也越大,因此成本也越高。
从成本角度看,非常稀有的金属的分离回收是可能的,回收金和铂族金属在经济上是可行的,但回收碲、铟、钽、铋、硒等则不然。即便是地球上最稀有的金属之一铼,由于其目前的市场价格太低,也无法回收。
稀有金属的问题在于,它们在许多物品中的使用量非常小,这使得它们无法回收,因为它们在市场价格和初级生产方面过于昂贵、耗能过多、污染严重。铜价格低廉,但使用量大,可以回收利用;黄金使用量小,但每公斤价值约 50,000 欧元,也可以回收利用;然而,价格低廉、使用量少的金属(碲和铋与黄金一样稀有甚至更稀有,但每公斤分别只有 68 美元和 8 美元)通常不会被回收利用。
技术突破导致所用材料发生根本性变化,这进一步加剧了回收行业所面临的困难。回收链需要上游研究,随后需要大量投资,如果回收产品的流通中断,这些投资将无法摊销。紧凑型荧光灯回收的例子就说明了这一点:短短几年内,这些灯泡就被 LED 灯泡取代,而 LED 灯泡由于缺乏市场性而无法回收。
最后,部分回收策略的缺点之一是,它本身可能会无意中造成或至少加速某些稀有金属的短缺。如前所述,可流通的稀有金属总量取决于贱金属开采的副产品,而大型贱金属回收行业往往会限制稀有金属的开采产量。
▍从野心到行动:法国迈向“金属时代”
1.冷战期间:原材料储备制度的建立
法国在1975年石油危机后建立了国家矿产储备(SNMPM),目的是为该国提供两个月的原材料供应(碳氢化合物和金属,主要是贱金属)。随后,法国在1980年冷战高峰期建立了原材料储备银行(CFMP),目的是储存一年最脆弱的原材料的消耗量。
1985年,该机构的职责被重新定义,放弃了基本金属的储存,将重点转向铁合金、贵金属和技术金属,特别是用于战争需求的供应。1997年,由于苏联军事威胁的消失和稀有金属价格的下跌(特别是由于前苏联国家出售战略储备和削减军事预算),该机构在可能出现重大财务损失的新形势下被迫解散。
当时,欧洲各国政府认为,确保未来关键金属的库存充足是各家企业的责任。不幸的是,私营企业很快就忘记或忽视了这一点,因为他们专注于全球化带来的新国际竞争。直到 2012 年稀土危机爆发,各国才终于意识到对金属的依赖。
与此同时,主要出口国开始制定并逐步减少相关配额,并最终建立许可证制度。这一时期,原材料出口国也吸引了大量外国制造商迁往其国家,从而带来了工厂和技术知识的交流,并帮助其显著提升其在价值链中的地位。
2.全球化时代:供应链管理转移到私营部门
直到最近,稀有金属的供应链才成为问题,除了少数极端情况。因此,这个问题非常边缘,从未在战略层面(采购部门之外)得到解决。然而,当供应真正成为问题时,通常为时已晚。
如今,产业已成为一场“流动的战争”:对最稀缺资源的争夺,已不再仅仅是某个产业内部的竞争;很多时候,一个完全不同的产业可能会开发出一种新的稀有金属应用场景,而由于相关产品的附加值更高,新企业愿意支付更高的价格,这可能很快导致某种金属的供应链枯竭。例如,硬盘中钌的使用量激增(2003 年 IBM 推出 Pixie Dust 原型机之后),导致航空发动机新一代镍超级合金短缺。碲化镉太阳能电池板也是如此,它取代了钢铁中碲的使用,使其更易于加工。总之,稀有金属资源被新兴工业用途“虹吸”的风险不容忽视。
为此,企业采取了一些前瞻性的措施。规模最大、最富有、最清楚自己弱点的企业至少与供应商签订了远期合同(有或没有固定价格),或者采用了“流态化开采”(译者注:金属矿山的流态化开采是指在地下就地转化固体金属矿资源,然后用机械设备将液体或液体和固体混合的矿产资源输送到地面)。一些企业甚至设立了独立的库存,直接保证自己和供应商的原材料安全。
此外,企业还与专门的参与者建立回收链。在这种方案中,制造商提供要回收的材料,并只支付回收服务的费用(从而使获得的金属价格与金属的市场价格脱钩)。
相比之下,更多的企业乃至国家在相关领域却“无所作为”。其主要原因在于:(1)层层转包使得组织无法认识到其依赖性的现实,进而淡化其对冲责任;(2)对于中小型组织和工贸企业而言,对冲策略的成本可能超出其经济承受能力;(3)组织并不总是具备管理此类问题的技能,或者决策者不一定会听取相关的专业意见。
3.《瓦兰报告》:法国率先实现战略觉醒
法国原材料和能源转型研究人员早已敲响警钟,法国地质和矿业局(BRGM)撰写了多份有关供应链脆弱性的报告,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CNRS)研究主任奥利维尔·维达尔甚至通过建模证明,能源转型所需的金属远远超过现有的产能和储量。
2015年大宗商品危机时,铑的价格为每盎司550美元(2020年为4万美元),钌的价格为每盎司50美元(2021年为850美元),钴的价格为每磅10.5美元(2022年为39美元),钕的价格为每公斤48.5美元(2022年为160美元),氧化钼的价格为每磅4.5美元(2022年为19美元)。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
所有对稀有金属感兴趣的人都警告说,这些低价代表着一个历史性机遇。国家应该立即介入,以低成本重建储备,并与面临财务压力的矿工签订流化采矿合同。此外,国家应该设立投资基金,以较低的价格收购矿业公司的大宗股份。请记住,当时全球第三大铂金生产商隆明()被南非的 -(SST)以 2.85 亿英镑的“折扣价”收购。
不幸的是,在商品熊市期间,人们忽视了一条建议。人们往往认为价格呈线性变动。事实是,商品周期众所周知且有据可查:高价、投资过度和通货膨胀、利率上升、需求下降、产量上升、价格下降、投资不足、利率下降、供应下降、需求上升、价格上涨,等等。
多年来,欧洲国家任由绞索勒紧脖子。直到2021年9月,法国工业部前主席菲利普·瓦兰( Varin)受新政府委托,确保法国工业的矿物原料供应,主要关注电池金属(镍、钴、锂)和永磁体(稀土)。
具体来说,瓦兰为政府选择了以下战略重点:
大力推动公私合作,设立基金投资能源转型所需的战略金属。该基金旨在通过收购股权并与能源转型价值链上游(采矿、精炼、初级加工、回收)的工业运营商签订长期供应合同,帮助确保法国和欧洲制造商的供应,优先考虑电动汽车的上游部分。
与法国矿产和冶金战略委员会(CSF)密切合作,在地质和矿产研究局(BRGM)建立了关键金属观测站,汇集了工业界和政府的相应资源。
任命一名跨部委代表负责确保战略金属的供应,该代表将在工业界的密切参与下协调各政府部门的行动,落实已作出的决定。
作为“电池加速战略”的一部分,在法国原子能委员会(CEA)和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CNRS)的联合监督下,将制定并与工业界和公共研究机构共享下一代电池金属研究的技术路线图。
将“负责任采矿”的概念转化为可认证的标准或品牌,符合欧洲正在考虑的电池法规。
基于上述工作(俗称《瓦朗报告》),法国政府拟在“法国2030”投资计划框架内进一步重点关注为战略工业部门提供关键原材料。该计划将调动10亿欧元预算(50%的国家援助和50%的自有资本),通过各种方式加强金属供应链的弹性。
▍下一步:建立创新战略储备项目
如今,重新审视关键金属战略储备问题势在必行。日本(日本石油天然气和金属公司)、韩国(韩国资源公司,KORES)、中国和美国(国防后勤局战略材料)都建立了此类储备,并在继续扩大储备。
日本是一个典型资源匮乏的国家,日本石油天然气金属公司采取公私混合模式,政府负责利用自有资源维持相当于18天消费量的金属储备,而行业负责弥补不足,达到相当于全国60天消费量的储备。
在欧洲,国家与企业的协调依然困难重重,虽然大型企业有能力自主制定战略保障供应,但能源、国防工业等领域的大多数企业却缺乏这种能力。由国家主导、公私合作的战略储备体系可以为增强欧洲工业的韧性提供有力保障。
这一解决方案的目标是在重塑战略储备的同时,优化法国矿产储备委员会(CFMP)的职能。该项目的一个重点是将“战略储备与采购中心”与“循环金属管理池”结合起来。通过这两种机制,战略储备推动本地金属回收供应链的建设,实现更可持续的产业结构。此外,根据《瓦兰报告》的建议,新成立的基金可以偶尔投资于循环采矿项目,以较低的价格获得长期的金属供应。
因此,这样的项目可以作为重建法国和欧洲综合稀有金属生态系统的基础。对工业所需金属的监管将有助于将战略储备组织为采购中心,并帮助许多中小企业通过更大的谈判能力降低稀有金属采购成本。这种方法还将使该行业能够与合作愿景中的合作伙伴分享稀有金属市场信息。此外,使用“先进先出”方法不断更新库存将确保储存的金属满足工业不断变化的需求。
目前,这一战略金属储备将设立在荷兰鹿特丹,这里是欧洲金属进口的“门户”。此外,法国将在勒阿弗尔港设立标准中心,协调整个欧洲的资源调度。法国学术界和工业界在金属供应链战略问题上积累了数十年的经验,可以通过标准中心的平台,将教学、培训和运营实践进行转化。
国家的主要职能是保护和促进两类利益:地缘政治安全以及经济和社会繁荣。法国前总统瓦莱里·德斯坦曾说过:“法国没有石油,但她有想法。”20世纪,法国先于其他欧洲国家建立了战略石油储备。随着我们走向“金属时代”,法国继续通过新项目和新举措确保欧洲工业和经济活动的弹性。
金属种类繁多,纯度、形态和规格各不相同,这使其比石油世界更加广阔和复杂。因此,需要寻求专业知识来了解市场动态、技术创新并管理这些储备。这些储备需要积极管理,以不断适应工业需求,同时确保储存结构不会成为国家的巨大负担。
本文为文化视界新媒体《重点产业与重点资源的变化》系列原创合辑之一,整理自法国国际关系研究所(IFRI)2022年5月发布的战略报告。原标题为《迈向“金属时代”:建立稀有金属战略储备体系,增强欧洲工业韧性》(Vers une ère méée: la ré des par un mé de stratégique de métaux rares)。欢迎个人分享,媒体转载请联系本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