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泰汽车死于“不务正业”
2014年5月28日，华泰汽车位于天津滨海高新技术开发区的首个整车及零部件生产出口基地正式投入使用。（IC图片）
（本文于2019年9月5日刊登于《南方周末》）
十余年来，华泰汽车以汽车制造主业为诱饵，换取煤矿、土地、融资等各种资源。
两座煤矿的转让给华泰汽车带来至少40亿元现金，这还不包括其仍持有30%股权的华星能源。
截至2019年3月末，华泰汽车总有息债务为294.23亿元，其中短期有息债务占总有息债务的68.02%。
经过二十年的奋斗，海马汽车终于走到了路的尽头。
2019年8月20日，天津滨海新区人民法院经用尽一切财产调查措施，发现华泰汽车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华泰汽车”）名下全部银行存款加起来仅有人民币万元，其他再无可供执行的财产。
债权人开始与时间赛跑。
华泰汽车旗下大部分子公司股权被质押融资，其所持有的上市公司曙光汽车工业股份有限公司（股票代码：00003）的股份全部被冻结，华泰汽车及旗下多家子公司被列入失信债务人名单。
“感觉他们已经放弃汽车业务了。”华泰汽车原员工魏明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华泰汽车生产基地已经全面停产，汽车业务的人几乎都即将被裁掉，只剩下汽车金融和房地产还能继续做下去。
魏明一个月前刚从华泰汽车辞职，随他一起辞职的还有60多名同事，他们至今还在向华泰汽车追讨拖欠的工资。
与其他陷入经营困境的车企不同，华泰汽车是因为“没尽到本分”而死的。
十余年来，华泰汽车以汽车制造主业为诱饵，换取煤矿、土地、融资等各种资源。然而借的钱总要还，而由于主业缺乏创收能力，华泰终于到了资金链断裂的时刻。
华泰汽车集团董事局主席张秀根。（IC photo）
梦想
华泰汽车创始人张秀根今年58岁，最初是以开汽车改装厂起家的，如果不是一个意外的机遇，他不会进入汽车制造业。
20世纪90年代初，全国有大大小小的汽车厂及汽车改装厂近700家，但现在仅剩不到十分之一。
张秀根是内蒙古包头人，1983年退伍回国后，从建筑工程队做起，逐渐发展多元化经营，涉足汽车改装、房地产开发、投资等多个领域。
1994年6月9日，张秀根以内蒙古包头亨通集团有限公司（下称“亨通集团”）董事长的身份，出现在共青团中央、农业部表彰的“第三届全国优秀青年乡镇企业家”名单上，与后来的亿万富翁、时任浙江温州天龙包机实业有限公司总经理的王均耀一同入围。
2000年，距包头1500公里的荣成市为张秀根进入汽车制造业打开了大门。
荣成市位于山东半岛最东端，与韩国隔海相望。据《荣成纪事1996-1999》记载，1991年2月成立的荣成汽车改装厂，1996年并入荣成汽车工业集团公司后，自筹资金120万元，与韩国现代精工株式会社（以下简称“韩国现代”）合作生产“奥本”牌吉普车，由韩方提供主要零部件，荣成汽车改装厂生产车身、组装。
该项目得到山东省政府支持，省政府批准先在省内试销，再申报国家目录。1999年4月，荣成汽车改装厂与一汽合作，产品被列入国家目录。“奥奔”牌轿车更名为“解放”，投放市场后供不应求。
进入国家目录的第二年，一汽集团压缩业务规模，匆忙撤资，亨通集团得以接手。2000年7月，在荣成汽车改装厂基础上成立荣成华泰汽车有限公司。
现成的汽车生产线、技术上可靠的合作伙伴、稀缺的汽车生产资质、长期稳定向上的消费市场，对于张秀根来说，这真是一笔天上掉馅饼的生意。
同一时期，吉利汽车创始人李书福还在为自己的汽车梦苦苦争取政策支持，“乞求犯错的机会”。
华泰汽车随后的发展，离不开韩国现代。2003年3月，华泰现代的越野车特拉卡（）在荣成华泰下线。这款车60万元的配置，30万元的售价，一炮走红，当年就卖出了1.5万台。此后，2005年，双方就SUV车型“圣达菲”签订了合作协议。
作为前华泰汽车研究院技术工程师，魏明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华泰汽车其实长期以来一直依赖圣达菲，嘴上一直说着自主研发，但并没有积累什么技术，只是在圣达菲基础上做了一些改动。
根据海马汽车2018年公布的销量数据，圣达菲SUV共计销售13.5万辆，占其总销量的三分之二以上。
韩国现代汽车于2002年10月选择与北汽成立合资公司。虽然华泰汽车尝试走自主研发的道路，专注于清洁柴油乘用车，引进意大利VM的柴油发动机技术，引进德国ZF的多种变速箱生产技术，并与德国、英国、意大利、日本等5家设计公司签订了整车联合开发协议，但这条路并不顺利。
华泰汽车曾一度想引进外部人才，借助职业经理人规范管理，甚至在北京、天津、上海设立研究院，在俄罗斯、德国慕尼黑、美国硅谷设立三大技术中心，但始终摆脱不了家族企业本质，外部高管无一能留任久，业界称之为“人才绞肉机”。
自2010年自主品牌轿车B11下线以来，海马汽车的外观一直与其他品牌雷同，成为舆论调侃的对象，比如海马B11的“宾利脸”、海马SUV宝来利格的“小卡宴”绰号、海马路盛E70的内饰与宝马5系十分相似、海马路盛E90的内饰与丰田凯美瑞接近等。
除了山寨车的名声外，海马汽车的实际销量一直是个谜。
华泰汽车并非上市公司，未完全披露其财务指标，但其月度销售数据必须向中国汽车工业协会（CAAM）报告。
据媒体报道，2011年5月，由于华泰汽车长期伪造销售数据，中国汽车工业协会拒绝采纳其产销数据，并以“0”替代。
在华泰汽车公司债券的年报材料中，甚至连年度的整车产销数据都不是连续提供的，而是分车型的销量；如果想通过主要子公司的经营情况进行比较研究，就会发现每年披露的子公司情况并不相同。
2018年，圣达菲三款SUV共售出13.5万辆，占华泰汽车总销量的三分之二以上。（IC图片/图片）
两座煤矿被包围
煤炭应该是华泰汽车过去20年最赚钱的业务。
内蒙古鄂尔多斯市是一座煤炭资源丰富的城市，为摆脱“资源诅咒”，改变过度依赖煤炭产业的单一产业结构，迫切需要吸引装备制造企业的投资。
2005年，荣成华泰成为他们引进的第一家汽车生产企业，为此，荣成华泰取得了碾盘梁、唐家汇两处煤矿的探矿权。
荣成华泰鄂尔多斯基地计划用7年时间分三期建设年产50万辆整车、100万台清洁乘用车柴油发动机及相关汽车零部件的汽车生产基地，其中一期5万辆/年汽车生产线将用于生产特拉卡。
上述两座煤矿，很快就变成了海马汽车的真金白银。
荣成华泰收购煤矿的价格始终不为人知。2019年3月18日，内蒙古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的一则二审民事裁定书揭露了这个秘密：荣成华泰2006年收购牛盘梁一号矿、二号矿采矿权的成本仅为1.09亿元。
这笔交易后来给鄂尔多斯市煤炭局带来麻烦。2013年8月，审计署济南审计报告指出，鄂尔多斯市政府以低于自治区规定的最低出让价格转让牛盘梁煤矿采矿权，造成国有资产流失。
为了寻求救济，2016年，鄂尔多斯市煤炭局致函荣成华泰，要求其支付采矿权转让款5061.8万元。 遭到拒绝后，其将荣成华泰告上法庭。 最后，内蒙古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以鄂尔多斯市政府和煤炭局不是合同当事人为由驳回了诉讼。
鄂尔多斯市煤炭局一名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实在是太丢脸了。”
而早在2008年7月，华泰汽车已将恒泰煤炭（注：牛盘梁一、二号矿的母公司）全部股权转让给山西普达煤业，并悄然套现走人。
华泰汽车并未透露碾盘梁煤矿的转让价格，但2014年9月广东省深圳市福田区人民法院的一份服务合同纠纷案判决书显示，所有权变更后，恒泰煤炭仅以采矿权抵押的方式，就从民生银行深圳香蜜湖支行获得了两笔共计7.5亿元的贷款。
唐家会煤矿储量达8亿吨，是碾盘梁煤矿的数倍，其价值更是惊人。2017年底，华泰汽车成立鄂尔多斯华星能源有限公司（下称“华星能源”），开发唐家会煤矿。2008年1月，华星能源引入新股东安徽淮南矿业集团，持股70%。
华泰汽车在2016年公司债券募集说明书中披露，收到华星能源约38亿元的股权转让款，余额约1.63亿元。粗略估算，唐家会煤矿的股权转让款约50亿元。
作为汽车在鄂尔多斯的投资补充，这两座煤矿的转让给华泰汽车带来了至少40亿元的现金，更别提其仍持有30%股权的华星能源了。
2007年3月，鄂尔多斯生产线一期正式建成投产后，内蒙古自治区政府也给予了支持——不仅自治区人民政府金融工作办公室与银行一对一协调，提供优惠信用贷款；鄂尔多斯市人民政府也要积极筹措资金，支持华泰汽车集团的发展。
尝到甜头之后，华泰汽车开始向下一个目标迈进——投资银行。
进入银行圈
2011年4月，北京银行(.SH)向10家机构增发不超过118亿元股份，华泰汽车拿下近三成增发股份，认购金额高达35亿元。
市场在惊叹华泰汽车的大手笔的同时，也对其资金实力表示怀疑，因为根据当时披露的信息，截至2010年12月底，华泰汽车总资产仅为125.2亿元，营业收入55.04亿元，净利润3.5亿元，35亿元的现金投入相当于其总资产的近三成。
2012年3月，北京银行宣布增发完毕，华泰汽车集团、中信证券、泰康人寿、中国恒天集团位列北京银行2012年十大股东第四位，持股比例分别为4.47%、3.96%、1.67%、1.45%，且该等认购股份自本次非公开发行结束之日起36个月内不得转让。
除北京银行外，华泰汽车还入股了另外三家银行。
华泰汽车公开发行2016年公司债券募集说明书披露，截至2015年9月末，华泰汽车还参股3家银行：内蒙古银行股份有限公司，持股比例为9.67%；威海市商业银行股份有限公司，持股比例为0.48%；锦州银行股份有限公司，持股比例为3.28%。
华泰汽车并未透露入股锦州银行的具体时间。根据锦州银行2015年IPO时向港交所提交的资料，华泰汽车自2014年起开始出现在锦州银行大股东名单中，并逐步增持。锦州银行2018年半年报显示，华泰汽车持股比例为4.68%，位居内资股第一。
入股银行后，华泰汽车的朋友圈里有了更多支持它的金融合作伙伴，汽车业务仿佛也插上了金融的翅膀。
2011年4月19日，第十四届上海国际车展，北京银行上海市分行执行董事、副行长、行长张东宁作为主宾出席了华泰汽车新车揭幕仪式。
半个月后，在华泰汽车与萨博汽车合作签约仪式上，中国民生银行董事长、北京银行董事长、上海银行北京分行行长等金融机构负责人到场表示支持，然而这项合作在9天后就终止了。
投资银行看起来是一笔不错的投资，华泰汽车曾披露，2016年从北京银行、锦州银行获得的现金分红就达1.3亿元。
事实上，华泰汽车近20年的融资渠道始终以银行贷款为主，直到2016年才发行总额70亿元的企业债券，华泰汽车所投资的银行也是其主要授信来源。
前述债券募集说明书披露，2015年从锦州银行获得的授信额度为70亿元，在31家金融机构中排名第一，是第二名的3倍多。2015年3月，鄂尔多斯市恒通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将5块土地抵押给北京银行，获得90亿元抵押。此外，华泰汽车旗下子公司的股权质押也大多质押给了锦州银行。
狩猎地方政府
2013年起，华泰汽车相继建立天津、江阴生产基地，加上荣成、鄂尔多斯，华泰汽车目前已拥有四大生产基地。
华泰的产能扩张已经远远超过其销量。
据华泰汽车2016年公司债券发行说明书显示，截至2015年9月底，发行人整车年产能为62万辆，公司的战略目标是2020年实现整车销量50万辆、发动机销量50万台、变速箱销量50万台，2020年发展成为国际化汽车集团。
大公国际在对华泰汽车的跟踪评级报告中多次指出，较低的产能利用率以及较高的折旧及摊销费用一定程度上拉低了公司的盈利能力。
报告显示，截至2018年底，华泰汽车年产能为63.85万辆，但与其不到20万辆整车及发动机的产销量相比，其产能利用率仅为36.31%。
华泰汽车热衷于扩大工业基地，因为能从当地政府获得各种优惠，其2018年财报显示，其递延收益为11.66亿元，仅天津华泰汽车总部及汽车生产基地一期工程的政府补助就高达9.05亿元。
除了直接补贴，地方政府的支持最重要的就是土地，2005年华泰汽车落地鄂尔多斯时，就以每亩仅1万元的价格拿下了6000亩土地。
后来，由于鄂尔多斯城市规划的需要，华泰汽车生产基地需要搬迁。据华泰汽车2016年年报显示，2012年12月4日与鄂尔多斯市国土资源局康巴什新区分局（以下简称“康巴什国土局”）签订的拆迁补偿协议约定，康巴什国土资源局共计拨付拆迁补偿款5.44亿元。但华泰汽车认为不够，拒绝搬迁。
无奈之下，康巴什国土资源局于2017年将华泰汽车告上法庭，经内蒙古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法院一审、二审、再审，法院以“不符合受理条件”为由三次驳回诉讼。
华泰汽车鄂尔多斯基地已停产，康巴什市国土资源局拆迁办一名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目前拆迁工作还没有新动静。他称，“这里就是钉子户，难啊！”
土地是华泰汽车银行贷款常见的质押物，同时也是信托发行的质押物。2014年9月至10月，华泰汽车通过中国民生信托有限公司发行了5只华泰汽车项目贷款集合资金信托计划，总额25亿元，用于建设天津华泰汽车总部基地及汽车出口生产基地一期部分项目。质押物为位于天津空港经济区的4块土地。
当地政府也帮华泰拿到了“便宜钱”。2014年，华泰汽车与江阴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共同签署了《华泰汽车自动变速器项目战略协议》，总投资约70亿元，自动变速器生产基地将分两期建设。
开发区帮助华泰汽车在此注册成立华欧德变速器有限公司，获得国家发展基金5亿元现金投资，投资期限为14年，投资期内国家发展基金年均投资收益率不高于1.2%。同时，江阴高新区投资发展有限公司及张秀根夫妇作为共同担保人，为本次投资提供连带责任担保。
但仅过了不到两年，国家开发银行江苏分行就发现华德传动股份有限公司及其大股东内蒙古欧意德发动机有限公司存在占用资金、擅自进行大额对外放款、大额担保等违约行为，并要求其提前回购目标股权。
华泰汽车口头同意，但半年多来未采取任何行动。在国开行江苏省分行发出诉讼警示函的情况下，2018年3月5日，作为投资担保人的江阴高新区投资发展有限公司只好代华泰汽车等支付投资合同回购款；同时向法院起诉，要求华欧德变速器有限公司、华泰汽车立即偿还赔偿款及相应利息。
资金链断裂
2019年7月19日，华泰汽车资金链出现问题。
当日，华泰汽车应当将“16华汽02”公司债券本息兑付金额15.064亿元全额转入偿债担保账户，但截至当日下午5点30分，华泰汽车未能按时履约。
包括“16华汽02”在内，华泰汽车共有4只共计55.53亿元的公司债券将在一年内到期或到达卖出期权行权日。
作为该产品的主承销商，国海证券表示，不方便回应南方周末记者关于该债券违约的进一步问询，并表示该债券为私募债。
据大成国际统计，截至2019年3月末，华泰汽车总有息债务为294.23亿元，其中短期有息债务占总有息债务的68.02%，短期偿债压力很大。
华泰汽车四大生产基地均已停产。华泰汽车公开信息显示，截至2019年3月底，该公司在地级市拥有158家4S店，在副省级城市拥有50家4S店。不过，当南方周末记者拨打华泰汽车官网上列出的4S店电话时，大部分4S店已不再提供服务或无人接听。
贵州中汽汽车销售有限公司是2014年华泰汽车五大经销商之一，其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18年他们的库存已经陆续售完，转而销售其他品牌。天津一家仍在营业的4S店内，店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电动车已经缺货，有国Ⅴ标准的燃油车但无法上牌。
李锋律师自2017年起就受委托向华泰汽车追讨货款。经过谈判、协商、一审、二审，他觉得对方只是在拖延时间。2019年8月初，他发现华泰汽车天津基地仍有高管在岗，而鄂尔多斯基地只剩下几个保安，几乎没有恢复生产的迹象。
华泰汽车试图通过出售资产自救。南方周末记者查阅工商信息发现，华泰汽车主要产销主体已易主。华泰汽车销售公司北京恒通华泰汽车销售有限公司于2019年3月28日引入北京逸彩照明科技有限公司，成为其大股东，持股比例为51%。
2019年3月13日，鄂尔多斯华泰汽车车身有限公司引入深圳市宣信通电子有限公司，持股51%；2019年3月15日，荣成华泰引入新股东北京普惠显示技术有限公司，持股51%。这两家公司均为华泰汽车的主要制造实体。
此前，华泰汽车向其公司债券受托管理人英达证券表示，荣成华泰的股权转让属于代持关系，但并未提供具体的代持信息。
南方周末记者陆续致电三家收购公司求证，但尚未得到回复。
2019年7月6日，富力地产与华泰汽车宣布达成战略合作，富力地产拟入股华泰汽车，共同布局新能源汽车产业，一度让市场燃起一丝希望。但一个月后，在富力地产2019年中期业绩发布会上，富力地产董事长李思廉表示，双方已暂停合作。
南方周末记者黄金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