违规改装缘何屡见不鲜？——电动自行车安全隐患系列调查
[调查系列的开场白]
目前，我国两轮电动自行车保有量至少有3.5亿辆。
从送餐到通勤上下班，从买菜到接孩子，电动自行车已经成为很多人不可缺少的交通工具。
然而令人担忧的是，电动自行车引发的火灾数量逐年增加，2023年国家消防救援局共接到2.1万起电动自行车火灾报告。
电动自行车火灾频发，与电池质量缺陷、违法改装、停放充电不当等原因有关，加强电动自行车安全管理已成为刻不容缓的任务。
围绕电动自行车安全隐患，新华视点记者深入多地调查，剖析问题症结，探寻解决之道。即日起，将播出系列调查报道。
劣质电池如何流入市场？——电动自行车安全隐患系列调查之一
2023年，国家消防救援局共接到2.1万起电动自行车火灾报告。数据显示，电池单元故障等问题是电动汽车电气火灾的重要原因。
电动自行车电池为何频频出现故障？业内人士表示，一些劣质电池从源头上就存在安全隐患。新华视点记者多地走访整车厂、电池生产厂家、经销商，调查劣质电池流入市场的隐患。
电池故障经常引起火灾
业内人士表示，相当一部分火灾是由电池故障引发的。据国家消防救援局的数据，2022年报告的1.8万起电动自行车火灾中，有3242起是由于居民区电池故障引起的。
北京市消防救援总队通报显示，今年1月，北京发生涉及电动自行车、电动三轮车的火灾33起，从起火原因来看，其中因电池故障引起的火灾有30起，占比约91%。
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公布的2022年电动自行车及电动自行车蓄电池国家监督抽查结果显示，电动自行车蓄电池不合格率为22%。
近年来，锂电池替代铅酸电池已成大势所趋，一些劣质锂电池流入电动自行车市场，从源头上带来安全隐患。
动力锂电池高新技术企业星恒电源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冯晓表示，正规厂家生产的锂电池与车辆电气系统兼容性强，生产厂家本身在技术、设备、工艺等方面都有保证。产品会充分按照国家推荐性标准和地方团体标准进行验证，满足相关法规的安全性能要求，发生火灾事故的风险较低。
“经过对全国多起电动自行车起火事故的溯源，我们发现，很多都是因为使用小作坊生产的劣质锂电池引发的。”江苏某市场监管局工作人员说，在日常监管中，发现一些不合规的不知名品牌、小作坊生产质量低劣、价格低廉的电池。近年来，经过严厉打击，仅这一地区就已关停相关企业约70家。
吉林大学汽车底盘一体化与仿生国家重点实验室副教授李伟锋表示，如果电池制造现场管理不善，杂质、金属颗粒等异物可能会混入电池中。随着电池使用时间较长，异物很容易刺穿隔膜，造成内部短路，从而导致热失控起火。劣质锂电池存在制造缺陷，用在电动自行车上，隐藏着重大安全隐患。
近年来，广东、江苏、浙江等地监管部门开展电动自行车电池产品质量安全专项整治行动，重点整改以旧电池冒充新电池、无厂名厂址、无执行标准等问题。
部分废旧电池流入不合格小作坊
如果你在网上输入“锂电池”关键词，就会弹出大量的组装加工广告。
“一个人一天可以组装4到10块电池，一块电池最低的人工费是80元。”河南郑州一家生产电动自行车锂电池的公司的工厂招商工作人员向记者介绍，按照不同等级收取几万元的合作费后，在工厂经过一天的培训就可以学会如何组装电池，在家就可以加工锂电池。
担心记者学不会，业务人员还发了一段“锂电池组装教程”短视频，记者看到一名操作人员先把电芯并联、串联在支架上，再用点焊机焊接在镍片设备上，装上接线和保护板，再用热缩膜封好，一块锂电池就组装好了。
“这些电芯很多来自电动汽车报废的锂电池，也有一部分来自动力电池生产企业的B类产品。”冯晓说，这些锂电池原材料质量差、生产环境杂乱、装配工艺粗糙、产品一致性差，而且缺乏权威机构出具的产品安全检测报告，大部分都是“三无”产品。
中国自行车协会副会长、江苏省自行车电动车协会名誉会长陆金龙也表示，一些小作坊为节省成本，偷工减料，装配时对绝缘、防撞、防刺穿等环节没有严格把关，加大了锂电池的安全风险。
为什么这类产品有市场？
广西绿源电动车有限公司总经理方娅介绍，电动自行车的主要成本为锂电池、电机、车架。在中高端车型中，锂电池成本约占三分之一；在4000元以下的中低端车型中，锂电池成本约占一半。以某品牌的电池为例，该品牌的锂电池售价在1000多元。
冯晓说，与正规厂家生产的合规锂电池相比，劣质锂电池价格只有其一半甚至三分之一，主要用于电动自行车，常常以过大的容量吸引有改装需求的消费者，并在电商平台上销售。
记者调查了解到，由于动力电池回收体系不完善，部分废旧锂电池流入无资质的小作坊。
据广东省市场监管局通报，2023年，广东有25家企业打着“梯次利用”的旗号，将废旧电池简单组装成“全新”的电动自行车电池。目前，上述企业已全部关闭或转产。
业内人士表示，当前动力电池回收行业存在准入门槛低、中间环节多、追溯管理难等问题。各厂家动力电池型号各异，产品迭代快，不同时期的电池登记管理制度不配套，生产者责任延伸制度难以落实。
江苏省市场监管局产品质量安全监督管理处四级调研员秦道刚也表示，电池产品质量监管难度大，尤其难以检测是否使用了废旧电池。
多方合力强化源头治理
清华大学车辆与交通工程学院副教授冯旭宁表示，目前电动自行车锂电池缺乏强制性国家标准，“建议国家出台严格的强制性国家标准，帮助企业提高安全意识，在电池出厂前从源头做好管理。”
广东省标准化研究院相关负责人表示，要建立和落实电动自行车产品质量标准规则，为电动自行车产业发展保驾护航；要督促认证机构加强电动自行车3C认证后监管，完善监管规则，杜绝车辆销售环节的篡改乱象。
陆金龙建议，应建立科学规范的动力电池回收政策，按照“谁生产，谁负责”的原则，完善电动自行车电池追溯体系，为车辆使用提供安全保障。
业内人士建议推动建立电动自行车全链条、全生命周期管理体系。推进电动自行车编码化、可追溯管理，从产品认证、生产、销售、登记注册到回收全过程信息采集，利用数字化平台实现多部门协同监管。
针对电动自行车频发的起火爆炸事故，中国消费者协会此前曾专门发出警示，建议消费者每年到销售点或有资质的维修点对电动自行车的线路、蓄电池等部件进行检查、维修和保养，避免擅自拆卸电气保护装置。
中国消费者协会、国家轻型电动车及电池产品质量检测中心也提醒消费者，切勿非法改装电动自行车。如电动自行车电池已过期或出现质量问题需要在有效期内更换，尽量更换同款电池产品，避免因电池不兼容引发事故。
非法改装为何如此普遍？——电动自行车安全隐患调查系列之二
“公开的秘密”值得警惕！
改转速、改功率、改电压……《新华视点》记者采访发现，在地方一些销售网点，电动自行车改装已成为“公开的秘密”。
值得注意的是，非法改装可能造成车辆在充电和使用过程中发生短路或热失控，存在安全隐患，近年来，因非法改装而引发的火灾事故也时有见诸报端。
非法改装随处可见
2019年实施的电动自行车“新国标”《电动自行车安全技术规范》规定，最高设计车速不超过25km/h，整车总质量小于等于55kg，蓄电池标称电压小于等于48V。
“新国标”还明确，电动自行车的硬件和软件必须具备防篡改设计，防止对最高速度、功率、电压、踩踏能力等进行未经授权的修改或更改。
不过“新华视点”记者近日走访多地发现，为了改变电动自行车的限速规定，经营者对车辆控制器进行解码、将原装电池更换为大容量电池等做法较为常见。
“走在路上，看到太多改装的电动自行车，有的单从外观就能识别出来，轮胎更宽、轴距更大，有的跑得比汽车还快。”广州市民陆女士说。
2023年12月15日，广州电动自行车交通管理办法正式实施。新华社记者 陆韩欣 摄
记者了解到，电动自行车的改装一般分为“软件”改装和“硬件”改装。通过专门的软件和程序解除速度限制，电动自行车的速度可以从25公里每小时调整到50公里每小时左右。为了进一步提高速度，部分消费者会进行“硬件”改装，即通过更换电池、电机、控制器、车轮等主要部件来达到目标速度。
广东省市场监管局质监处相关负责人介绍，将原装电池更换为大容量电池，可能造成电池功率、重量等技术参数与电动自行车充电器、调速器、电机等主要部件参数不匹配。而且由于没有经过严格的测试验证，在充电和使用过程中可能出现短路或热失控等问题，引发火灾。
1月21日，北京一居民楼下停放的一辆电动自行车起火冒烟。据北京消防救援总队介绍，经调查，火灾原因是车主私自安装电加热车把，导致电路故障。
此前，江苏南京某住宅小区楼道内发生一起电动自行车引发火灾的案件。法院判决书显示，火灾原因是电动自行车踏板处的电池仓经过改装后失去密封固定功能，电池发生故障起火，向外飞溅并点燃周边电动车。
北京市西城区消防救援支队火灾侦查技术处副处长耿俊龙表示，违规改装、安装大容量电池，可能存在电气风险，导致电动自行车爆炸。
此外，市面上不少改装车载充电器使用的电子元器件质量低劣或翻新，有的散热风扇损坏、失灵，有的没有过热、过载保护，充电时极易起火。广西质检院机电检测所工程师崔伟宇说。
“先登记后修改”与监管“捉迷藏”游戏
非法改装充满隐患，为何仍有人热衷？
记者调查发现，一些消费者为了突破速度限制、追求长续航，成为改装电动自行车的“忠实粉丝”；一些店家为了赚取利润，不惜冒险迎合消费者的改装需求。
一位做城乡配送的外卖小哥告诉记者，他每天要跑100多公里，对电动车的速度和续航能力要求很高，“如果不改装的话，一天要换两三块电池。”
一位电动自行车改装爱好者称，自己花了三四万块钱改装自行车，但还是挤不进改装圈。这位爱好者还称，自己不怕被查，“要是被查，最多罚款，不会拘留。”
记者近日走访多家市场发现，近半数车行或维修店可提供或变相提供改装服务。电动自行车改装主要集中在解码或更换限速器、更换电池、加长座椅等。广州交警介绍，在日常检查中，发现不少改装车主会给电动自行车电池“加厚”，即通过拆卸电池、并联电路等方式增加电池容量。
“只需要10分钟就可以把限速装置拆除，然后换上72V的铅酸电池，我们还可以给你加一个后座，你在路上跑起来比汽车还快。”南宁一家电动自行车店的销售人员说，市面上的自行车基本上都可以进行改装，时速一般可以超过30至40公里。
销售人员向记者坦言，改装后加装的高功率电池，长期使用会加速电路老化，容易产生安全隐患。
记者走访多家电动自行车生产厂家和经销商了解到，为符合“新国标”的限重等规定，部分电动自行车在出厂时预装了锂电池。但由于普通锂电池价格较高，搭载此类电池的自行车不具备价格竞争力，因此部分经销商或维修店会将其换成铅酸电池或劣质廉价锂电池，低价出售。
一些地方，门店会提供“先登记，后修改”的服务。在南宁市仙葫大道一家电动自行车销售门店，一名销售人员告诉记者，只要你购买电动自行车，就可以得到拆除限速器、更换大功率电池等免费改装服务，并保证在车管所登记时就能拿到符合“新国标”的车牌。
“在这里买车的人都先去车管所登记，回来之后再对车进行修改，只要车子登记了，上路就不会有交警检查。”一位销售人员向记者保证。
一些店家正和监管部门玩捉迷藏。“先在网上聊，私聊发地址，约定好时间再过来。”网上一家“网红”改装店的师傅说，店面位于工业园区，没有明显招牌，顾客都是在网上预约后再过来。有的顾客自己不来，而是先把改装件送到店里，然后叫卡车把电动车拉过来，根本不露面。
加强全过程监管和安全警示教育
业内人士建议，要加强日常监管执法，加强对电动自行车生产、销售单位的宣传指导。据悉，广东已在全省范围内对电动自行车、电池生产单位实行质量信用评分，对B、C、D类企业依次实施跟踪监管、重点监管、专项监管等分类监管措施。
广东省市场监管局质监处相关负责人建议，一方面要加强生产企业源头质量管控，加大问题产品排查抽检力度，开展废旧电池及再生利用电池专项整治；另一方面要推进电动自行车编码化、追溯管理。
为进一步保障充电安全，天能控股集团董事长张天任建议，在规范中增加对充电器的管理要求，配备智能充电器，防止充电过程中出现异常；电路应具备过载、短路保护等功能。
1月6日，厦门市槟榔小学学生在福建省厦门市消防科技教育中心观摩电动自行车火灾实验。新华社（曾德猛 摄）
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王思英法庭法官陈曦表示，根据《刑法》、《产品质量法》等相关规定，销售非法改装的电动自行车的，可能被处以罚款、吊销营业执照等行政责任；构成犯罪的，还将追究刑事责任。电动自行车用户切勿购买明知是非法改装的电动自行车，否则一旦发生火灾，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业内人士指出，目前电动自行车管理领域尚无专门的法律法规，对非法改装电动自行车的处罚措施主要以行政处罚为主，处罚力度难以起到震慑作用，建议进一步完善法律法规，有效发挥法律规范的约束作用。
不少受访者建议，应进一步加强安全警示教育，引导消费者不要违规改装车辆。北京消防部门也提醒消费者，要购买正规合格的整车及配件，定期更换旧电池，不要改装电动自行车。加装暖风、音响、灯光等设备，容易造成线路过载，引发火灾。
来源：新华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