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粮食》读后:匮乏、新写实、文学史的写作及其他

日期: 2024-09-16 15:03:41|浏览: 30|编号: 95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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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粮食》读后:匮乏、新写实、文学史的写作及其他

当代文学史把刘恒和方方、池莉、刘震云放在一起,称他们为新现实主义者。我想,这确实是文学史带来的另一个误导性的东西,但正是由于这个误导性的东西,阅读体验才很少是舒服的。毕竟,阅读体验中符合预期或达不到预期往往是常态,超出预期的情况总是很难遇到。仔细想想,这不过是当代文学进入 90 年代后,批评与创作乃至生产之间老套的脱节的另一种表现——当批评家试图通过一些看似严谨的能指来框定一些看似相似的文学现象时,类似的尴尬终究会发生(这并不是说命名无效、毫无价值,只是看似光滑的表面之下的缝隙更值得我们关注,这需要我们看清命名在何处显示出无效性,以及原因何在)。

在我看来,刘恒的重要性在于,他从80年代末对历史、文化、非现实、技术的观察,到90年代初的回归现实、重写现实,成为了当代文学这个过渡时代的一个缩影:在《伏羲伏羲》《狗日的美食》中,我们可以看到与余华、残雪等先锋作家同样的冰冷、残忍与冷漠,与《爸爸爸爸》《九月寓言》类似对传统的反思与揭露;在《假证》《白色漩涡》中,我们也能看到时间进入现代社会时人心的卑鄙与伤害;即便在题材上,从寻根的历史叙事到悬浮的都市风景,也是80年代文学与90年代文学最大的不同,而后者正是刘恒所归属的新现实主义的成果。即使在新现实主义作家的语境中,刘恒也是独一无二的:他是唯一一个从历史走到现在,而不是从现在走到历史的人。

全集作品分为两部分,乡村写作洋溢着质朴之感,而城市写作则以与后世不同的方式描绘知识分子和中产阶级的生存状态(只有李洱是相似的)。然而,卑微、残暴、逆来顺受的村民(《伏羲伏羲》、《狗日的美食》)、世故、利己的现代市民(《白色漩涡》)、理想被逐渐吞噬的年轻人(《教育诗》)都在时代的洪流中挣扎,但最终被卷入漩涡,注定失败。苦难和悲剧背后的伤痛,带着强烈的宿命感,从农村到城市,从前现代到现代,都难以逃脱。却被看似流畅、精心雕琢的文字悄悄抹去。如果只看到这种表面的幽默和调侃,最终会弄巧成拙,接近于沈从文的自嘲式“买匣还珠”。其实,内容与文字的张力背后隐藏着刘恒内心的痛苦与难以抚慰的忧郁,而正是在这个层面上,他的80年代背景才得以显露:启蒙叙事与崩溃后的无路感。因此,刘恒自己通过文学探索“人性的弱点”,并最终将其归结为“命运”,认为“它对人们的人生价值观、人生道路的选择,有着难以言喻的影响”。

但在我看来,许多研究者已经将刘恒“宿命论”的潜在意义缩小到了相当的程度。正如他所说,他们通过创造性的谈话和著作对其进行了总结和提炼,反复、孜孜不倦地探讨“宿命论”的方向,无一例外地将其最终指向了现代哲学的终极真理:欲望的无法满足、孤独是一种常态的存在、死亡的必然性。每位研究者的总结都再好不过,无一例外地,他们都试图让自己的分析开出新的花朵,但最终还是停留在了表面。在我看来,刘恒所描述的欲望、孤独和死亡,其实是一条逻辑清晰的意义链条。面对研究文献中关于他们为何转向“宿命论”的有趣解释的匮乏,很难说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精英们(无论是自愿还是非自愿)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装无知,还是真的读了太多西方现代文论,对90年代分裂之后的革命、启蒙等宏大叙事产生了天然的厌恶,又或者根本就没有接触过史料。无论是哪种情况,就我所见,关于刘恒的专著都令人感到悲哀。

站在此刻,在我回首的眼中,这些关于刘恒作品的讨论,已经成为一个更为有趣的文本,或许可以做出一些肤浅的描述和轻浮的判断:这些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到本世纪初中期产生的研究文献,向我们揭示了研究者头脑中一个类似于互联网美好期待的乌托邦式的现代泡沫,充斥着人们对革命和启蒙话语的否定与排斥(即使不是直接的,也一定是潜意识的),坚信自己已经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上世纪中叶的历史在他们头脑中要么太过遥远,要么完全未知——总之,它成为了一个永远无法重现的噩梦,让人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留给我们的只有美好的明天:看看我们飞速发展的经济,站稳脚跟的经济,作为整个世界增长引擎的经济,我们绝不会回头!

我承认,我所提供的这些表述的可信度,还需要用事实和逻辑来严格验证,但我认为,这个时期的这组具有代表性的讨论,确实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这样的事实——至少也是一个事实的轮廓。这其实很有代表性。至少在我读过的研究90年代后半期的专著和这个时期出版的非文学类书籍中,确实存在着这种情况。这种源于时代的昂扬乐观精神,不仅在知识分子的讨论中盛行,也存在于我的父母、亲戚、老师、同学,以及我身边的几乎每一个个体身上。90年代以来的畸形社会,成为这种乐观主义的温床,时间越往前推,就越是繁盛。它越是繁华,就越是排挤和掩盖了那些与时代不相协调的音调:人文主义大讨论、新左派与右派之争、决裂,盘峰诗歌节上知识分子的闹剧层出不穷,这个群体在被驱逐的同时,也迅速被边缘化;红色文化、民粹主义、民族意志屡屡复兴却始终没有成为潮流;唯有王朔、被误解的王小波、郭敬明、韩寒等把握住了时代的脉搏,成为这条路上唯一不断闪烁的脉络。但问题的复杂性在于,即便是被排挤的声音之中,也存在着声音大小的差异,存在着一种声音压制另一种声音的事实,存在着断锅底的危机;且不说所谓的被挤压行为本身,只是被挤压者之一自始至终积极领导的结果。在这种情况下,刘恒现阶段研究中一再重复的、不参考现实的本质化理论(毕竟这些精英们并没有真正坚持解构神话)已不再是完全中立和无可指责的。而且,这种话语本身始终是不完整的。

周宝新指出,“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物质要素的匮乏,构成了日常生活苦难的现象学根源”,而“在贫困的重压之下,自我生存是穷人最根本的道德,其他的道德理想只能屈服于这种最伟大的道德,接受它对人性和理想道德形式的改写”。因此,恶“与人性中善恶的起源无关”,它“是被动的恶,是贫困对人性的压迫和对理想道德形式的破坏”。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整合已有讨论的视角:如果将人物的死亡(通常是非正常死亡)视为刘恒写作中整条链条的终点,那么无论是食欲、色欲还是难以驱散的孤独感,都只是长链条的中段,“匮乏”其实才是这些难以逾越的生存困境更本质的原因(我知道我有陷入本质主义的嫌疑,但我并不认为彻底解构真的能让我们走向更好的未来,暂且妥协吧)。无论是无法满足的食欲,还是堕落人性的色欲,还是对金钱和权力无止境的追求,亦或是为了逃避难以驱散的孤独感而去死,这一切都是源于人们对匮乏的恐惧。正是因为对匮乏的刻骨铭心,人们才会追求满足,哪怕为此伤害世界,丧失人性。在追求满足的过程中,悲剧一次次上演。不仅被掠夺者会遭遇这种事情,掠夺者也会遭遇这种事情。换言之,在稀缺状态下,掠夺者看似是施暴的一方,但实际上他在掠夺的过程中已经悄然失去了原本拥有的东西,而这种失去可能比他得到的还要多得多。以《伏羲伏羲》为例,杨金山因为害怕没有后代而虐待菊豆,但每一次为了延续后代而虐待,最终都离他最初的目标越来越远;在杨天青身上,对性的渴望和得不到的事实将他一步步推向了错误的轨道,即便他最终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也无可挽回地陷入了道德困境。

事实上,这种从匮乏中理解世界的方式,在新时期以来的中国当代文学的许多作品中都有所体现:《人形变》中静逸与倪无成之间的冲突,很大程度上源于物质和精神的匮乏;《九月寓言》中饥饿作为匮乏的变体所带来的苦难,令人触目惊心;《长恨歌》中王琪瑶的孤独和《花开花落》中人们的孤独,同样源于人与人之间缺乏真正的、可持续的“爱”,但这里的匮乏,更多的是源于“对人的活力的压抑,对正常人性的禁锢与摧残,以及以超然的神圣观念对人们日常生活的肆意颠覆”。至此,问题的关键终于揭晓:如何看待这种匮乏?这正是这一时期刘恒研究中始终空缺的关键问题。周宝新非常精辟地指出:“在很多新现实主义的作品中,生活到底有多悲惨、是什么让生活如此悲惨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而悲惨状态下人性的展现才是作家执着和努力展现的重要部分。”至于那些本该填补作者未能完成的空白的研究者,这个问题甚至没有被提出来。就连看到这一点的周宝新也选择将其悬置,仿佛他所追求的最终效果才是即将出来的。至此,留给我们的不再只是一个简单的“为什么”,而是一连串令人费解的问题:为什么作家不再关注生活中苦难和匮乏的原因?为什么研究者甚至意识不到这样的匮乏?为什么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研究者也放弃了即将来临的追问?这种匮乏以及由此造成的生存状态在未来是否还会继续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日常现象?有没有办法解决它?我们愿意去解决它吗?我认为,这种巨大的空缺是令人遗憾的。

这一落差,也把研究者们一再争论的问题重新带回到我们的视野中:该如何评价刘恒在90年代的转型?在我看来,这并不是一个孤立的问题,它涉及到所有在中国写作时间较长、涉足文学领域的作家(见附录2)。但显然,它与“如何评价90年代先锋派作家的转型”这一问题更为密切相关。一般而言,90年代的热门批评家们都认为,同样在这个时代热门的先锋派作家在这一时期的创作是一种深化和进步,但我对此始终持怀疑态度。这不仅因为这一时期文学处境的复杂性尚待客观梳理,其中所形成的利益集团,或大或小、或远或近,也尚未明晰(即便最终确认他们并非有意为之,但肯定是客观存在的,这与当时的文学生产机制息息相关),也因为现存的关于这一阶段的权威研究和非权威表述(当时“在场”的90年代批评和如今“回归”的90年代文学史研究)大多是由这些批评家建构起来的。当一个人同时“垄断”了描述和评价的权力,你又如何能够完全相信他的话?刘恒虽然不是先锋作家,但他早期的作品更为复杂,态度更接近先锋派,而且因为频繁的影视改编,传播效果更为广泛,也让他受到了更多的关注。更重要的是,他所走的道路与余华颇为相似。他所做的,是形式上的退却,态度上的放松。因此,他与同样出身于新现实主义的刘震云形成了截然相反的发展路径(90年代的刘震云其实也有些回归形式的意思)。郑乃勇表达了最朴实的感受:“90年代的刘恒,对现实显得过于宽容和乐观,甚至有些感伤。他把苦难的困境戏剧化、幽默化,让苦难的困境失去了给人物和读者带来自我触动和道德判断的可能性。它变成了一种生命的馈赠,一种我们必须要经过的人生环节,是现实展开的依据,是存在的基本内容。”这又让我想起了余华的《活着》。

面对这样的“转变”,周宝新没有选择稳妥。他分析了潜在的影响因素:新现实主义“过于关注自己的处境,最严重的问题不是苦难叙事不超然,而是作家对苦难的即时情绪基调和凝视会随着自身处境的变化而变化。当个体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甚至奢靡的生活时,我们对苦难的认识就会被各种新趣所填满,不再看到身边发生的苦难。不幸的是,这已经成为我们的文学事实。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作家收入渠道的多元化,版税、影视编剧、改编、专栏写作等让很多作家迅速脱贫致富,很多作家热衷于叙述普通人的生活苦难,早已变得平淡无奇。作品的市场占有率、大众口味、白领文学、纵情狂欢、夜间狂欢等新的叙事规则,早已取代了新现实主义小说时期作家集体创作的叙事欲望聚焦普通人生活的苦难。更甚的是,在有限的叙述社会弱势群体苦难的作品中,一些作家也失去了早年的愤怒和怨恨,他们不是如鲁迅所说的“揭露苦难以引人关注以求治疗”,而是以有闲阶级的闲适、戏谑、欣赏的态度,在叙述他人苦难中寻求一种刺激和美感。这不能说是坏事。”也许语气确实有些尖锐,但我想正是因为尖锐,才有它的价值和意义。再说,又怎么能说他没有讲真​​话呢?

最后,两个附录:

参考:

[1]孙郁,《刘恒与他的文化隐喻》,《当代作家评论》1994年第3期。

[2] 常切,《无能为力却又不得不担当的生存重担——刘恒的启蒙叙事》,《文学评论》1999年第2期。

[3]周宝新,《沉默的风景:中国后当代小说的苦难叙事》,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12月。

[4]郑乃永,《存在困境中的凝视与抚摸:论刘恒小说》,华东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6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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