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选刊》2019年第9期|刘恒:狗日的粮食(节选)

日期: 2024-09-24 11:01:53|浏览: 11|编号: 975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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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19年第9期|刘恒:狗日的粮食(节选)

后来,当人们回忆起那天早上杨天宽离开洪水谷的经过时,他们找不到其他的解释,他们只记得一件事,但不知道这是否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扛了两百公斤粮食。”

这番毫无味道的谈话已经说了三十年了。它之所以没有味道,是因为从那天早晨起,那些日子的味道太浓了。

杨天宽在雾中行走,脚步很轻。他背着一个花篮,篮里放着一个粮袋,鼓鼓囊囊。这些都笼罩在白烟之中,让人怀疑他背的是空篮。但他前些天确实向各家借过粮,也挑出过粮的用途。他走得这么快,也正是因为如此。

但人们只说:“他扛了二百斤小米。”这让原本精神抖擞、干劲十足的单身汉,仿佛失去了体重。

杨天宽像驴子一样扛着粮食到了那地方,觉得受了羞辱,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呼气,眼睛不停地往后翻,茫然的问那人:“新粮?”

他点点头,汗珠落了下来。男人身后站着一头矮小的骡子,他也不顾重量,只是掂量着,用肩膀一推,就把粮袋推到了骡鞍上。

“没事了,哥哥休息吧。”

那人笑了笑,牵着骡子走了。骡子后面走出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他。杨天宽只看了他一眼,不敢看他。他想杀了那个离开的人,但他没有力气。他叹了口气。这一声长叹,成了他永远摆脱不掉的话题。

真难看,两百斤小米换来一个胆囊,值得吗?想了想,他觉得值得,毕竟自己有女人了。于是,他带着女人上路了,光棍心里在仔细想着路尽头的老炕。事情发生得比他想象的要快,女人生气了。

“你的甲状腺肿是怎么长出来的?”出了清水镇后街之后,杨天宽有话要说。

“从小时候开始。”

“你的男人讨厌你...所以他出卖了你?”

“我让别人卖了六次……如果你想卖,你可以卖七次。你会卖吗?如果你想卖,你可以省去来回跑一趟的麻烦。镇上有个市场。你会卖吗?”

“不不不……”女子说话的速度奇快,田宽心中慌乱,下定决心:“不!”

“对啊,你背两百斤粮食回山,会被压死的!”那女子咯咯笑着,肩上的瘿瘤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田宽已经不管了,只盯着身旁那马一样肥大的屁股,还有下面山道上那两只抬起的红薯脚。

“甲状腺肿大会影响生活吗?”田宽有些担心。

“有什么碍事的?又不是在我裤裆里……”女人话语风骚,让光棍兴奋不已,“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你信吗?”

“是的,是的!”

最后,那女子走到坡底下大小便,却站不起来了,田宽便把她抱到草丛里,一边大叫一边帮她大小便。进了村子,那女子的瘿瘤不但没有让田宽尴尬,反而让他觉得这是一块舍不得割舍的好肉。

土地分了没多久,杨天宽家里人多,地不够用,村里给他分了两亩胡萝卜地。地很肥沃,但离路远,是日本人当政时游击队留下的,很多年没种了。天宽脾气比较木讷,没人要的地分给他,他啃不动,苦着一张脸忍了,可那女人不肯,爬上猪棚当街骂人,骂的都是猪,可谁也不愿意听,把村干部吓得谁也不敢露面。

“猪,谁生的你?你祖宗造孽,欺负我男人,现在长得这么漂亮是吧?哼什么哼?看我拉屎给你吃!你这个败家子……”

人们只知道田宽娶了一个甲状腺肿大的女人,长得丑得要命,却没想到她竟是尖嘴利舌,一个惹不起的妖魔,谁也不敢惹她。田宽也有些害怕,因为她越骂他,她的甲状腺肿就越亮,圆得像个霹雳,他矮了三寸。他觉得做男人没什么劲,比不上这个女人的率真。他从厨房里舀了一桶水,胆怯地劝她。

“我累了。好啦……下来喝点东西吧。”

“你是哑巴吗?连尿尿和放屁都不会,该死!我下去你上来,你给我喊一声,操你那个恶霸祖宗……”

田宽将女子扶进屋里,心里有些心疼。这女子是混血儿,以后的日子也过得不好了。不过,不管怎么骂,女人毕竟是女人,身体强健,力气大,炕上田里什么事都能干。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

女人果然勤劳,她扛着锄头和一些粮食,在呼伦沱搭起茅草屋,一连住了五个晚上。白天,他们赤膊翻动坡上的黑土,晚上,他们站在草席上,四条白腿交缠在一起,闪闪发亮。三天过去了,天色已经枯萎,但女人不知疲倦,她把地收拾干净,让丈夫在茅屋里休息,自己一个人下山,背回一筐筐山药种子。种子被切得均匀,拌上烧焦的草灰,每颗种子两撮埋进松软的泥土里。这个女人干得真好。

入秋后,天宽家里山药多得吃不完,他的舅父杨天德有了四个孩子,谷子长势不好,天宽就想帮帮他。

“废话,吃饱了就不想饿,你不怕我我就怕以后饿死,让他吃什么就吃什么吧……”

女人拦住他,在屋后挖了一个大窖,把黄皮山药像鸡蛋一样堆成一个小山丘,并封好。

她的话伤人,心伤人。田宽在村民面前抬不起头,但他知道这个女人对自己很好。这足以让夫妻俩日复一日地熬下去。

后来她们有了孩子。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女人仿佛打开了壳,一个又哭又吃的孩子就出生在这个世界。直到四十岁,她几乎一直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总是用一张黄黄的小嘴吸吮着她胡萝卜般的小乳头,吃饱了就用嫩牙磨着她的甲状腺肿,用口水和鼻涕摩擦她的脖子。

奶水总是很足,三伏天,天宽蹲在北檐下,她站在厨房门口,孩子玩腻了,就用力一按,一条长长的白线就飞进天宽的碗里,夫妻俩闲暇时打趣,那一柱乳就让天宽眼红不已,这一切都成了男人的骄傲。

但女人不是牛,孩子也不是永远长不大的,需要吃饭,孩子也一样,大大小小八张嘴,总得塞点像样的东西。田宽一开始只享受养育孩子的快乐,等有了更多的孩子,他才明白,自己和妻子一辈子都在挖洞,无底洞。孩子就是一个永远填不上的黑坑。生下第三个孩子,锅里的玉米粥变得稀稀落落的,再也没有变稠。等到第四个孩子能端碗拿筷子了,粥就变成了绿色,每顿饭都离不开玉米叶。

孩子们的名字都不错,都是五谷杂粮。大儿子叫大姑,四个女儿分别叫大豆、小豆、红豆、绿豆。最后一个是另一个儿子,叫二姑。二姑四豆,寓意着一家兴旺。可一上床,他们就空着肚子躺在炕上,天宽和妇人也只能叹气。

几个孩子的舌头很好,又长又灵活。

后脑勺被扇,脸颊上泪流满面,舌头挂在下巴上,小脸努力往碗里挤,这是兄妹俩做的最早也是最严重的事情。如果外人进天宽家,就能看到八个碗盖在一家人的脸上。舌头在粗糙的瓷器上摩擦、发出的咔哒声能把人吓坏。

天色昏暗,看不清人影。天宽经常在星空下走访,他背着个小袋子,仿佛背着一颗心,羞愧又恐慌。要是遇到不肯借给他食物的人,他就会想躲进破袋子里。洪水峪恶人少,不借给天宽食物的人也不多,天德就是其中之一。

“不借给我,就把胆囊拿出来!”

被舅舅和堂兄们这么一说,田宽猜想前世的山药蛋账还没算完,只好依依不舍地走开。他把这事告诉了那女人,她骂道:“这是男人的孩子吗?完蛋了!”

她气得喘不过气来,便到天德的菜园里摘了一颗白天看上的南瓜,加了盐煮熟了。天德在菜园里蹦蹦跳跳,拔着光秃秃的南瓜藤时,天宽的孩子们已经把南瓜籽拔出来了。

这家人的生活就是这样的。

女子姓曹,无人知晓她的名字。她告诉人们她叫杏花,但没有人相信她。浠水荒山上没有杏树,只有洪水峪有杏树。杏花是她出嫁后取的名字,但大家都说她不配,所以就不叫她杏花。人们只把她脖子上的肿瘤叫做“甲状腺肿”!

她的浠水口音短促尖锐,说话快的时候能像公鸡踩蛋一样,咯咯直叫,嚣张跋扈,让人觉得这样的嘴巴只适合骂人。而她确实很会骂人,骂人的时候脏话连篇,恍惚中突然变成了一个男人,比一般男人更有胆量和本事,可以羞辱对手,或者任何和对手有关的女人,不管对方是活着的,还是在坟墓里。

在这里,男人打老婆是常有的事,她来了就骂田宽是王八蛋,让田宽的老婆揪着耳朵在院子里打,这又是习水的习惯,人家根本就不敢靠近她,还以为她是习水的母老虎呢。

红豆生的那年,队里的食堂倒塌了,田里也发生了灾祸。人们看到树皮红了,甚至看到一把小草都流口水。一小队正在演习的战士恰好路过田埂,顾带提着刚满月的红豆跟在他们后面,从拉山炮的骡子屁股上拿了一筐热乎乎的粪肥。天宽见晒在太阳下,还以为真是粪肥,就捡起来倒在猪圈里。顾带看到空篮子,跳出屋子,一巴掌扇在他们脸上:“你们瞎了眼!我不在乎闻骡子放的屁,你们在乎看吗?你们自己动手吧!煮一锅能煮的……”

小米和豆子们看着爸爸被打,转着圈,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稳住身子。墙上有好几个脑袋在笑,在叹气。她不是母老虎还能是什么!可人们发现她已经拿着筛子去了河边。

骡粪沾染着猪圈的脏臭,必须洗得很细。草棍和渣滓随水漂走,剩下的是两手抓得住的整颗碎玉米粒。酒酿锅里的杏叶上,是一颗颗金灿灿的谷粒。舌头搅动着,慢慢咀嚼着,能感觉到骡子大肠在蠕动,天宽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女人真好,天宽一边想,一边用筷子戳着她肥嘟嘟的脸蛋。村里人只好不吭声,一百个坏女人不如一个好女人,这个女人真是坏到家了。

当年天宽家的墓地里,没有新土,这既是运气的缘故,也是因为那个满口脏话、心狠手辣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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