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威廉 魏斐德:一位天才的文学历史家
英文版本:E. Jr., : A of . and by Lea H., : of Press, 2009.
中文版:《讲述中国历史》,魏斐德著,梁何编,东方出版社,2008年
2006年9月魏斐德逝世,不仅使美国汉学界失去了一位著名的中国史专家学者,也失去了一位奠定了独特写作风格和研究类型的先驱。由魏斐德遗孀主编,梁何精选其14篇文章,帮助读者重温魏斐德40年的思想历程。从魏斐德步入学界的20世纪60年代中期到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这是中国学界质疑和摆脱费正清冲击—反应模式的四十年,从而形成了以新社会史、新文化史为主导的新思潮,而魏斐德以自己的行动引领了这一新的学术方向。
将历史作品变成文学杰作
魏斐德出生于书香门第,父亲是古典文学史家,自幼父亲就要求他阅读希罗多德、修昔底德等大量古希腊、罗马文学和历史著作,并在饭桌上向全家人口头讲解。之后,父亲又带领他阅读18、19世纪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托马斯·卡莱尔、托马斯·麦考利等人的著作。在法国,年少的魏斐德接触到了儒勒·凡尔纳和米什莱、路易·阿道夫·梯也尔等人的著作,在哈佛,魏斐德还在课堂上阅读德国历史哲学家的著作,如佛兰德斯哲学家里希·迈内克、威廉·狄尔泰等人的著作和思想都是他的最爱。广泛的历史和文学阅读不仅使魏斐德痴迷于历史叙事,而且使他坚信具有历史意义的叙事必须深深扎根于过去的历史语境之中。 (第413页)然而,让魏斐德青年困惑的是,历史与文学的界限难以区分。在哈佛大学,魏斐德同时学习了历史和文学。即使在选择博士论文题目时,魏斐德仍然在文学与历史之间摇摆不定,不知道应该把重点放在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的起源,还是五四时期的文学团体和创造社。在书中最理论化的一章“反思”中,魏斐德在回答这个问题的同时,用自己几十年的历史写作,宣告了自己对历史和历史学家的理解。对魏斐德来说,历史与文学的相互关联是伟大历史著作的天赋和标记,历史叙事是小说家和历史学家作品的中间地带()。在这里,历史学家评判的是材料的“可靠性”。与此同时,历史学家们又将历史中的不同声音调和起来,以自己能够控制的节奏将它们与历史分析融合在一起,从而重构出一个连贯的、新的、自洽的整体()。这样,这种整体性的历史叙述,不仅囊括了具体的历史情境和事例,描述和呈现了特殊的历史性(),而且也凸显了历史学家的思维逻辑和理论框架。魏克曼引用了麦考利1828年写的《论历史》,认为文学和历史有两位主人:理性和想象。正是基于上述特点,魏克曼把这种历史写作类型视为一种特殊的历史思维类型,它是“历史研究的技术概念”()。
在全书14篇文章中,魏斐德对从李自成入关到满清入关大败、江阴大屠杀的“故事”的重新解读,正是这种“史学功底观念”的典型体现。在这两篇文章中,魏斐德借助文学的笔法,顺着历史的脉搏,游走于文学与历史的边界之间。通过展现上述历史时刻的复杂性和多面性,《明清过渡期:1644年大顺政权》一书讲述了李自成入关的惊心动魄的历史,并试图回答李自成为何对明朝官员采取激进的策略,导致其失败并离开北京。魏斐德指出,李自成与崇祯对明朝灭亡的原因,其实有着相似的认识。在无限悔恨地面对崇祯尸体时,他把崇祯之死和国家灭亡归咎于明朝官员的腐败无能。这也解释了李自成为何纵容刘宗敏对明朝官员的掠夺甚至屠杀。《清军入江南时的地方观念与忠君情怀——江阴惨案》描写了清军逼近、城池被围、粮草断绝时,各类历史人物的不同反应和命运。他们有的英勇就义,誓死不降。有逃兵叛徒、劫掠者,更有被屠杀的无辜百姓。在官方“忠义不屈”的说辞中隐含着种种历史暗流,正是史官们让这些看似零散琐碎的历史现象相互产生意义,从而创造出独特的历史语境。魏斐德引用保罗·利科的话:“我们可以说,就像半历史小说生动地唤起过去一样,伟大的历史书之所以成为文学杰作,也是同样的原因。”(第424页)从这个意义上说,魏斐德可以和史景迁并列为西方最杰出的中国历史作家和历史学家。他们的共同点是,在历史的细枝末节中,将历史的意义编织出来,让历史激发出迷人的文学趣味。难怪魏斐德在这本书中对史景迁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新社会史范式与“公民社会”之争
不过,与更像通俗小说家的史景迁不同,在中国学术界的领军人物中,魏斐德的研究和写作风格似乎更接近孔飞力和周。随着档案馆的开放,魏斐德与孔飞力、周希瑞等学者在中国学术界创造和引导了一种以地方史为基础的新社会史范式。魏斐德在文章中描述了档案馆的利用与学术范式转型之间有趣的互动关系。作为继费正清之后的第二代美国中国研究者,魏斐德1966年关于太平天国起源的研究、孔飞力1979年关于乡村民兵的研究、周希瑞1976年关于辛亥革命的研究,都利用了大量中国地方志和外国外交档案(特别是两次鸦片战争期间英国掠夺的两广总督档案和日本驻外使节的报告)。在中国档案开放之初,这一系列著作不仅让美国汉学界首次接触到了中国的地方档案,更重要的是,催生了一种全新的地方社会史写作。 (第317页)这种新的社会史范式,着眼于国家与地方的关系,考察社会中的士绅、精英阶层如何在与国家的斗争中掌控地方资源、维护既有社会结构(或推动社会转型)、建立自主的统治类型。新社会史在20世纪80年代引起了学界的极大兴趣,产生了许多优秀的研究(例如,杜占奇的华北农村研究就是其中的典范)。
美国汉学界对地方社会史的关注,在1993年《现代中国》杂志第19期上引发了学界的一场大辩论,焦点在于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和“市民社会”概念是否适用于地方社会史研究。中国社会与欧洲有着截然不同的文化和政治传统,尤其考虑到公与私在中国有着极其特殊的意义和定义。魏斐德作为辩论的对立方,用相反的历史事实,强有力地驳斥了罗威廉对汉口的研究,指责罗威廉捏造了一个与国家对立的汉口商会组织。与此相对照,魏斐德指出,虽然从20世纪初开始,中国公共领域确实有所扩展,但至少在1930年代之前,国家与精英处于一种对立的状态,各个层面的相互渗透,使得我们无法清晰地界定一个与国家对立的“市民力量”。该书所收录的《晚期帝国与近代中国的公民社会》也成为有关“公民社会”争论的经典文献。
近代上海学成为中国学术的重要学科
对国家权力与市民社会的关注,使魏斐德开始研究中国近代警察制度。对魏斐德而言,中国城市中新引入的警察制度及其社会规范与矫正功能,是现代社会控制最重要的研究课题。更重要的是,由于国家赋予警察以清除社会“毒害”、创造新的民族文化的职能,警察研究不可避免地需要探讨赌博、鸦片、妓女,以及与之相关的城市商业与消费文化。首先,魏斐德等人不仅将新社会史推向了所谓的“贱民研究”,更重要的是,以城市(尤其是上海)为社会文化背景,贱民研究还将新社会史与新文化史相联系。新社会史与新文化史关注文化与现代性,特别是殖民主义背景下的城市文化的形成与转型、特殊群体的文化生活与社会认同、消费文化与大众文化的相互渗透与张力。魏斐德此番的学术深度,开启或引导了中国学术界又一次巨大的范式更新,使上海学成为中国学术界的一大学科。魏斐德在这本书中收录的两篇概述上海走私和娼妓业的文章,分别是《许可休闲业:国民党经营上海的尝试,1927-1949》和《上海走私》。这本书虽然在今天看来不是一部完整的作品,但并非一部完整的作品。虽然过于粗糙,但它在1990年代初的先锋和旗帜作用不容小觑。正因为魏斐德在中国学发展中发挥的不可估量的作用,这部选集堪称美国汉学发展史的文献。
近来,美国汉学界出现了一种新潮流,学者们通过不断质疑“中国中心主义”的理论模式,试图重新审视中国文明的边界,从世界史和边疆史的角度重新解读中国文明(和中国性)。全书以“世界史语境中的中国”为开篇,不仅是对这种新潮流的回应,编者和前言似乎也表明魏斐德已经意识到了这种新潮流的铺垫。在这一部分,魏斐德在《中国与十七世纪世界的危机》一文中,从十七世纪世界经济危机的角度来理解明清过渡时期的物质变化。在《中国镜像:普世价值与特定社会》中,魏斐德不仅追溯了中国形象(以及它所代表的特定中国价值观)如何参与欧洲自我建构的过程,也回顾了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如何通过特定的中国价值观来容纳和重新定义西方普世价值的双向过程。上述文章虽然反映了魏斐德研究中的世界意识,但这种意识是碎片化的、非结构化的。换言之,世界意识从未成为魏斐德历史写作的结构性因素,也不存在于某一部作品的整体性工作中。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人们记住魏斐德是一位中国思想、社会和文化史学家,更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文学史家。谨以此文,纪念这位影响深远的学者。他已成为一代又一代中国史学家的巨人。
(《讲述中国历史》有英文版和中文版,本文书评以英文版为准,因此章节和页码以英文版为准。——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