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关于你的前尘今世
一
沧州，多么美丽的名字。
刚开始给她打电话的时候，我没什么感觉，因为她的渺小和粗鲁，我常常有意无意地不想和这座城市扯上关系。改革开放之初，我拼命考大学，一个说不出口的理由就是离开她，远走高飞。我想说我是北京人，上海人，南京人，广州人，不想让人知道我是沧州人。
沧州离北京不远，如果说首都是祖国的心脏，那么河北就是祖国的胸膛。然而，我的沧州，即便是放在母亲的胸膛上，也常常因为面积小、落后、平凡而被大多数人忽略。记得有一次我去书店，查了很多版本的地图，总想在城市的介绍里读到那个熟悉的名字，让全国更多的人知道它。近三十年前，新华书店来了一本新书，叫《沧州后世集》，我兴奋地跑去买，打开一看，才发现，它和我的家乡一点关系都没有。
确实沧州小，那时候，不到一个小时就能跑遍全城，沧州简陋。有一年，我从上海出差回老家，下站的时候，因为从大城市回到老家的失落，心里难受了好久。我经常梦到沧州有山有湖，有那么多让人羡慕仰望的高楼大厦，醒来后，泪流满面。也许你觉得有些夸张，你永远无法理解平原上长大的人对大山的感情。这和你无关，却伤透了你的心。
上世纪80年代初，有位作家曾西装革履地访问欧洲。他在飞机上与坐在旁边的一位外国人聊天，那位外国人猜他是日本人或韩国人，当他说出“中国”两个字时，他看到那人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后来，这位作家在一本书中写道，那个时候，我意识到，无论我穿什么衣服，无论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的国家永远是我无法摆脱的背景。只有国家强大了，大家才能共享尊重。
多年后的今天，我的国家，我的城市，都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我对家乡的感情，早已今非昔比，十几年前、二十年前，在外人面前说起沧州，再也不用担心脸红了。有句话叫，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这讲的是爱，不是尊严。所以，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一个人的变化，不管是贫富，有时都是无关紧要、微不足道的；但一座城的变化，会给我这片土地、整个民族带来爱与自尊。同时，我也固执地认为，爱一座城，就必须了解一座城，这样爱才会有更深的基础，产生更深的感情，因为一旦血脉相连，它的情感，一定会让人无法割舍。
因此我们尝试以一种文化的姿态走进沧州的过去与现在。其次，沧州可以说是由江河而运，大运河在沧州境内蜿蜒200多公里，连接天之南、地之北。明洪武某年，沧州治所距现市区有40多里，大概是因为运河，一夜之间，一座城池从旧州迁到了临江的地方。
流经沧州的南大运河，又被称为“皇河”，因为“漕运”似乎和皇家有着某种联系。百姓也乐此不疲，沿岸流传着乾隆皇帝和几位皇后张皇后、李皇后的传说。但我知道，不管是船上的旅客，还是岸边的百姓，都把这些故事装进烟斗里，慢慢地抽着。船一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皇帝的威力与我何干？
小时候，我在运河边上小学，我对世界的认识，除了当时的课本，就是运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影。南方的船只来来往往，抛锚、系绳、装卸货物、漂流、沏茶烧炉。那情景，和明代诗人唐志春路过沧州时写的“渔人敲船边谈，夜来划船来吃饭”如出一辙。
小心翼翼地摇晃着从舢板旁走过，跳进船里和船夫的孩子们玩耍，是一件幸福的事。船停在码头的时候，我们一玩就是几天。常常和船上的孩子们约好一起做游戏，终于等到放学，冲到岸边，船却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荡漾的河水。
沧州是一座港口城市，无论是人口迁徙、盐业贸易分布，还是民族的交流融合，多半都和河流有关。沧州七个少数民族人口在一万以上的县市中，六个是古代驿站，五个紧邻运河。沧州的发音差异也被运河分割，南北差异不大，东西差异大。比如北边的青县，南边的吴桥，甚至更远的从天津到济南，发音都差不多。而一河之隔，东西方地方口音的差异就被放大了一点点。相比于陆地，人们似乎更倾向于利用水路去关注和了解远处的风景。水丰富了单调的世界，让原本封闭的世界变得开放。这也正是沧州人后来从运河坚定地迈向大海的原因。
此外，沧州地处北温带，能感受到一冷一热的季风气候，这应该和热带、亚热带地区的人有所不同。四季的变换给我们带来了不同的生活节奏，在季节的更替、草木的枯荣与繁茂之间，更容易感知到情绪的微妙变化。运河的迎送也让我们体会到了帆影交织的瞬间，体会到了年少时的莫名的喜悦与惆怅。作为北方人，沧州人虽然性格粗犷，却从不缺少细腻的情感和开放包容的胸怀。古城西边的运河水，城东的铁狮子，一柔一刚，阴阳交相辉映，犹如一尊巨大的图腾，构成了这座城市和谐的交响乐。
我说沧州以江运，江运的不只是物品，还有江河纵横南北、沟通天下的博大胸怀。
也可以说，沧州是从阴间而来的。
距今近一千五百年前，沧州这个名字最早出现在北魏熙平二年。如果不是因为战乱，沧州这个城市或许还沉浸在沧海之中，永远见不到阳光。或许是因为觉得战事遥远，海上危险，将军洪超凯旋后上报朝廷，提议将蓟、郢分为两地，另立新州镇海。这一年，沧州迎来了她的第一个生日。
远隔万里的沧州道，在风霜、布鞋、车马、舟楫的日子里，给游人留下的印象，大概就是一座偏僻孤城。魏晋之后二百多年，沧州诗人高适依然感叹：“拂衣去燕赵，驾马悲凉。沧州路漫漫，邯郸落日。”直到元末明初，从未去过沧州的施耐庵，依然用惯用的古典意象，送林冲沧州道。
长期以来，我有一个疑问：沧州只是中国的一隅，武术和杂技两大中华特色技艺如何突然诞生，并成为世界级技艺的重要源头？一般而言，一个地域能容纳门类齐全、自成体系、后继繁衍的文化体系实属不易。但武术和杂技却从容相让，沿着沧州这条路，从古至今，走过来，难道不值得我们去考察和反思吗？
当然，这也可以归咎于战争频繁，毕竟在冷兵器时代，身体才是保护自己的唯一热武器。
当然，这也算是生存吧，对于底层民众来说，表演杂技赚钱，只需要愿意和汗水。
隐姓埋名、身怀绝技的高手、征战屯留的将领等齐聚沧州，使得武术文化更加深入人心。沧州共有53个武术门派，几乎占全国的一半。各种色彩的交融，造就了沧州武术的磅礴气势。
还有另外一种猜测。
孔子说诗能“启迪众怨”，沧州人似乎更喜欢用身体和行为去诠释。沧州的道路上，波涛汹涌，险象环生。闯荡江湖，呐喊助威，许下承诺，展现自己的绝活，才是征服世界之道。所以，沧州武术与杂技的相似之处，可以归结为一种特殊的“肢体语言文化”。如果你人生业绩突出，沧州人会说好话；如果你不小心掉进沟里，沧州人会帮你一把；如果你太过嚣张，沧州人会站出来给你以牙还牙。沧州人想说什么、做什么，情绪的呼吸，察言观色的智慧，都在武术和杂技的动作中演化出来。这就是为什么，一个学艺的孩子，第一次踏入杂技之门，要先承诺将自己的生命赤裸裸地奉献给师父；他若想悟道武艺，与人搏斗，要先领悟武术祖训。
沧州，一座战火纷飞、铁马横行的城市，一座从黑社会中走出来的城市，重视道德，轻视生命，重视承诺，有情怀，却不善于流利优雅地表达自己。英雄的沧州仿佛用武术和杂技建构了一套人文准则。读懂了这些，就读懂了沧州。
甚至可以说，沧州就是从酒歌而来的。
沧州有着以高适、刘长卿、纪晓岚为代表的一批文人墨客，大运河将南方的文化脉络与北方的政治文化中心连接起来，满城的芦苇、沉船的沧州酒，极易让人产生诗情画意、感慨万千。
翻看历代有关沧州的诗文，最常见的形象便是“沧州酒”。无论是风雪归来、夜泊相会、离别相聚、玩乐解愁、追忆往昔、忆今忆昔，“舟至沧州稍停，宾客共来酒家”、“沧州酒名久，一杯足矣”，成为南北文人雅客的共同选择。
明末清初东林党领袖钱谦益路过沧州，至今还记得朋友折柳送别时的邀请：“我扬帆带上长芦酒，愿君尝沧州酒。”“如今初秋南归，特买沧州酒去沧州。轻舟可行三千里，长瓶短罐两头。与君离国如离燕，一江之隔，永不相见。沧州芦花似雪，沧河东流不息。沧州好酒斟入杯中，路人鬓发尽收眼底。”这样的诗句，让我们感动许久。撰文的袁枚也曾有过猜测：如果从中国南方和北方各选一个行为意象，能够代表中国传统文人的内心独白，无疑是南方的“登黄鹤楼”，北方的“饮沧州酒”。“洞庭湖越过飞鹤南来，沧海桑田何时见醉仙？”这种感觉，和古人的感受几乎一模一样。
传说苍酒之所以好，是因为有一位仙人的点化。从前，有三个老者到禹河畔的一家酒楼，连喝数日，他们装醉不付账。酒楼老板慷慨大方，以礼相待，不收钱。三位老者临走时，将酒倒入渠中，让这里顿时充满甘甜的泉水和浓郁的家乡情怀，让苍酒名扬天下。这个故事被古代文人记载在《察隅雨华》和《郎记叙谭》中。
往往一个有文化底蕴的城市，是由两部分构成的。一部分是人文、风景，另一部分来自民间传说和文艺工作者的提炼、创作。比如在北京，一个是故宫、北海，一个是老舍、刘心武笔下的四合院、胡同。比如在上海，一个是外滩、弄堂，一个是张爱玲、王安忆；同样，洛阳也是两个，一个是雕栏玉砖、青楼瓦房的宋代皇城，一个是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一半的城市是工匠们建造的；另一半是文艺工作者用文化交融酿造的。后者往往决定了一座城市的文化高度和影响力。
近年来，不少沧州学者都在努力考证历史上沧州曾经有过的繁华，考证因林冲流放故事而引发的对沧州的误解。还有更多的沧州人，凭借财富与文化的双重力量，在努力恢复沧州的辉煌，创造历史新的辉煌。几百年前，沧州酒以优质的地下水条件和精湛的酿酒技术而闻名；从另一个意义上讲，沧州千年的文化积淀、古驿道渡口的壮丽景色、沧江夕阳的余晖、胸怀大志的豪迈情怀，是酿造万户沧酒的生态基因。黄河故道的泉水成就了沧州酒的形；江海的汹涌、文武的崛起、沧州的人文品格成就了沧州酒的灵魂，也正是如此，世人唱不完。如果把沧州酒看作沧州变迁的一个写照的话，我们昔日的繁华与衰落，无不与此有关。
今天，我们站在建设“文化之城”的历史节点上，回望古今，如何再酿沧州、再造芬芳，难道我们不能从这座城市千年的文化脉络中获得更多启迪吗？